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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梦溪
宝黛爱情的新境界,让我们知道,爱是亲近,爱是关切,爱是体贴,爱是默契,爱是无微不至,同时也是一种安宁,一种平静,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默默的祝福,一种冥冥中的期待。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至三十六回,集中描写了宝黛爱情及所引发的冲突,包括宝黛大吵、砸通灵宝玉、贾母干预、宝钗发作、宝玉挨打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情节。但第三十七回开始,出现了风雨过后的一片安宁。部分原因是贾政点了学差,“山中无老虎”,宝玉可以为所欲为的放任自流。

但放任的新花样不是宝玉想出来的,而是三姑娘探春写来一封雅笺,提议成立诗社。信中说:“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宝玉看罢喜的猴跳,立即和钗黛等商议此事。于是成立了大观园第一个诗社“海棠社”。同时还决定叫惜春画一幅大观园图。宝玉并钗、黛、湘、探、迎、惜及李纨,一下子都成了诗人骚客。每个人都有雅号,李纨叫稻香老农,探春名蕉下客,黛玉称潇湘妃子,宝钗是蘅芜君,湘云作枕霞旧友,宝玉为怡红公子,迎春为菱洲,惜春为藕榭。他们每天作诗画画,闹矛盾的机会就减少了。王熙凤也被请来作“监社御史”。中间还来了一个刘姥姥,贾母、王熙凤带着大家着实热闹了一番。宝玉和大观园姊妹玩的时候,是作诗;有贾母和刘姥姥参加,就玩牙牌令。这已经是第四十二回了。第四十三、四十四两回,给风姐过生日,本来是大喜的日子,谁知贾琏风流上鲍二家的,被王熙凤发现,闹了个天翻地覆。

到第四十五回,作者笔锋一转,又继续描写宝黛的爱情故事。

这时候的宝黛,由于互相知心、知情、知意,并且经过了重大考验,感情的波澜已归于平静。节令已是秋天,一天傍晚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歪在床上的黛玉感受到了黄昏的凄凉。随便看了一会儿古人的诗作,心有所感,便写了一首七言古风——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通篇诗句充满了凄凉之感,雨的滴沥和泪的流淌混合在一起,益增悲情。但就黛玉此时的精神世界而言,《葬花吟》抒写的“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受似已不复存在,代之以长夜的凄凉和无望的等待。

黛玉吟罢诗篇,刚要搁笔安寝,丫鬟说:“宝二爷来了!”我们读者好久没看到宝黛单独在一起的情景了,现在秋风夜雨,宝玉来探视林妹妹,他们会说些什么话呢?还会口角吗?黛玉还会欲擒故纵地先是恼怒然后再抚之以情吗?

且看书中的描写——

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趿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倒也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诸位读者朋友,你们看四十五回以前的《红楼梦》,宝黛从来有过这样的对话吗?北静王送给宝玉的蓑衣、斗笠、木屐,宝玉要送给黛玉一套,黛玉只是笑着说她不要。可是上次宝玉把北静王送的念珠香串转送黛玉,林黛玉立刻掷在地上,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两厢对比,黛玉判若两人。况且宝玉用手遮住灯光,往黛玉脸上照,凑近了细看,这样的动作,要是以前,黛玉也会不答应的。相反,黛玉一看到宝玉,就笑了。不仅欣赏宝玉的避雨打扮,对里面的穿着也一件件看个仔细,显然觉得宝玉穿的很好看,实际上是觉得宝玉好看。黛玉还有点担心宝玉穿的“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弄赃了,待看到“倒也干净”时,才放下心来。两个人还闹了个无意传情的笑话:先是黛玉说宝玉的穿戴像渔翁,后来宝玉说送黛玉一套,黛玉说她穿该像渔婆了。当黛玉自己意识到前后关合时,立即羞的红了脸而且咳嗽起来。

但宝玉却不当作一回事,见案子上有诗,便拿起来看了一遍,连声叫好。黛玉忙夺过去在灯上烧了。黛玉这次烧诗,倒不是赌气,可能她并不觉得写的好,因为诗中有一些古人的痕迹。宝玉也不以黛玉的烧诗举动为意,笑说:“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要是过去,两个人不因此口角才怪呢。

接下去的描写,更见出两人此时的爱情表达,已进入汤显祖《江中见月怀达公》诗所谓的“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的境界。纯是体贴,纯是亲切,纯是“一枝一叶总关情“的细腻——

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戊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宝黛之间,过去只见宝玉对黛玉的体贴,现在我们看到黛玉对宝玉的体贴了。宝玉的侍者本来拿着照明的灯笼,黛玉还要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拿下来,给宝玉带上,并说:“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这在黛玉是极为罕见的表达。黛玉还无意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即宝玉一天之内好几次来看她。但黛玉不烦,也不在意避什么人,明天还希望宝玉来,只是心存谢意和感激。

可见此时宝黛的爱情已不仅仅是心灵的契合,言语行动的一点一滴,也做到了完全的默契。他们自己已了无障碍,不管将来的结局如何,他们彼此相爱的感情力量,任何外在的势力也无法战胜。

宝黛爱情的新境界,让我们知道,爱是亲近,爱是关切,爱是体贴,爱是默契,爱是无微不至,同时也是一种平静,一种安宁,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默默的祝福,一种冥冥中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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