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情绪描写论略

作者：罗学李 赵卓
在现代心理学范畴里，情绪和情感是两个概念。象愤怒、恐惧、狂喜、悲哀这类突然发生的短暂而强烈的情感，称为情绪。情绪比情感强烈，具有较多的冲动性和明显的外部表现。现代心理学把快乐、愤怒、悲哀、恐惧作为最基本的原始情绪。《红楼梦》里人物情绪波动的涟漪，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描写人际关系情绪传递的精华和无与伦比的艺术再现。让我们看《红楼梦》里的变形人璜大奶奶的情绪——生气，它象天方夜谭中魔瓶的魔鬼一样，窜出来好一副吓人的面孔，缩进去又无影无踪。这璜大奶奶平时靠着溜须拍马凤姐、尤氏，得些资助方能度日。不料却因自己的内侄金荣闹学房，欺负秦钟，被大家硬逼着陪了礼，磕了头，惹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道：“这秦钟小杂种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因此立刻要到宁国府去找尤氏，再和秦可卿论论理。怒气冲冲的璜大奶奶，走在半路上气先泄了一半。这正是哈哈镜前的漫画效果，令人忍俊不禁。及至见到尤氏“那里还有大气儿?殷殷勤勤叙过了寒温。”那个昔日凤姐手下的败将，后来又被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揉搓得满身鼻涕眼泪，骂得一钱不置的尤氏，在气焰渐渐矮下去的璜大奶奶眼中却膨胀起来，金碧辉煌的陈设，珠光宝气的穿戴，丫环仆妇的围随，立刻又使璜大奶奶矮了三截。竞连比她小一辈的可卿也改称蓉大奶奶了。金钱权势象魔鬼一样使可怜可笑的璜大奶奶一再变形。偏偏又是尤氏先提闹学堂的事，“不知那里附学的学生倒欺侮了他。”这个学生当然是金荣。此时的璜大奶奶的“气”已变成了“怕”，生怕尤氏知道这欺负秦钟之事，气得可卿吃不下饭，而尤氏又为此心焦得如针扎一样的人，原来就是他的侄儿!作者这样写道：“金氏听了这番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得丢在爪洼国去了。”作者用漫画式的讽刺夸张手法，诙谐的语言，轻松的尽情的嘲笑了她一番。被权势金钱耀花了眼，压变了形的璜大奶奶，情绪——生气——象个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傀儡戏丑角蒋干和璜大奶奶的心理轨迹相似。他先是向曹操轻易许下海口诺言：“某自幼与周郎同窗交契，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江东说此人来降。”而且是“干到江左，必要成功。”这里蒋干的不自量力是轻易许诺，璜大奶奶的不自量力是竟敢要去宁国府理直气壮论理。蒋干的心理变化过程是：昂然而来——愕然——惊愕——面如土色。周郎戳穿了他的来意，他愕然，这是手足无措，乱了方寸；周郎针对他宣布的监酒令，他惊愕，这是吓破了胆；他察看了东吴的实力，明白了周郎与吴主孙权的特殊关系，并再次被周郎戳破来意，他面如土色，这是吓掉了魂。最后竟变形成了窃贼，滑稽可笑。他在周郎的戏弄之下，出尽了洋相。而璜大奶奶之变形，是被金钱权势压得，是无形的；蒋干之变形，是被周瑜玩弄于股掌之上吓的，是有形的。写蒋干的变形过程，由轻易许下如此缺乏自知之明的郑重承诺，到了江左被周郎戏弄于股掌之上的无地自容，魂飞魄散，到又如此轻而易举的窃得如此重要的军事情报——挖出了曹身边的两个内奸。实际上是写周瑜的料事如神，雄才伟略，写曹操的刚愎自用，用人如此轻率。可谓一箭三雕。而写璜大奶奶的自馁自堕，实际上是写宁国府金钱权势无声的威压，因而后者更贴近生活。璜大奶奶的形象，使人们想到了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吴敬梓笔下的范进、匡超人的某些细节刻画。就是《红楼梦》里的王善保家的，也可以和璜大奶奶构成对衬和呼应。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耳边调三窝四，随凤姐抄检大观园时狗仗人势，先是被探春一个嘴巴灭了兴头，继而又被待书一顿硬话，骂得夹起了尾巴，搜检的结果是自己的外孙女司棋不才之丑事被揭露出来。谩画式讽刺中透着辛辣。璜大奶奶之气与王善保家之作耗，前者突出卑琐灵魂如何被金钱权势压瘪，后者突出害人终害己留下笑柄。

我们再来看看《手足耿耿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回，看贾政的情绪——气怒。作者相当细腻地刻画了这一完整的心理情绪过程。作者把贾政的气怒之因交待得相当清楚。这是贾府多种矛盾的交汇与聚合。首先是宝玉去见贾雨村去迟了，且见了面仍是葳葳蕤蕤，全无一点慷慨挥洒之谈吐；其次是发现宝玉在家荒疏学业，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蓄，祸及贾政；最后又发现宝玉(轻信了贾环的谗言)淫辱母婢。后两条终于使潜伏已久的多种矛盾激化到不可控制的程度。它包含着平日贾母王夫人对宝玉一味娇纵溺惯，早已引起贾政强烈不满。作者细腻的刻画了贾政情绪的激化过程：由三分气上升到又惊又气，又由又惊又气上升到气得目瞪口呆，再由气得目瞪口呆上升到气得面如金纸，最后上升到见宝玉眼都红紫，要拿大棍来着实打死。也写出贾政气泄而悔的过程：满面泪痕，这是气极之泪，同时又是气泄之泪，因孽障宝玉不在跟前。待见到宝玉火苗又窜起老高，泪如雨下，已经完全是气泄之泪了。伦理依存与骨肉亲情使贾政开始清醒，最后那泪珠更似真珠一般滚下来，这是气泄之后的反悔，不仅仅是为贾珠的早夭而流泪。贾政三次流泪，前两次都是坐在椅子上。这一细节真实的写出了贾政的衰老和望子成龙心切，却又教子无方，力不从心的无奈。贾政之气怒，由酝酿到爆发，到激化，到压抑，直到气泄而悔，有头有尾，有起有落，有声有色。曹雪芹非常善于不动声色地在寻常生活里蓄积矛盾，到一定程度逐一引爆，火上浇油，再利用各种制约因素将火一点点熄灭，恢复生活的常态。就象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头，波浪过后又风平浪静一样。比照贾政之怒，元春省亲之哭，也可谓细腻生动，层次鲜明。你看她先是满面泪痕，接着是呜咽对泣，再接着是又哽咽起来，哽咽之后又不免哭泣起来，最后竞至泪如雨下。满面泪痕是终于走出了那长年不得见人的深宫冷院，暂时脱离了“宿空房，枕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白居易《上阳白发人》)的凄冷孤独，终于回到了养育自己的亲人身边。呜咽对泣是摄于皇家规范，彼此皆有一肚子思念牵挂之苦水无法倾泄。元春是为生活之凄苦见到亲人却欲述不能而呜咽。贾母一干人是深知元春为维系家庭的荣华富贵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和代价，是欲哀元春之不幸，却又无法说出口。呜咽对泣是脉亲情的交流，是欲语不能的倾述，是无法明言哀怨和控诉。又哽咽起来，是本欲强颜作欢，怎奈终年凄苦浸脊寒心，挥不尽驱不走。又哭泣起来，是强颜作欢时，至切的痛苦伤心不可抑制自然流露。泪如雨下，是其名分虽为姐弟，其情状有如母子的至爱亲情，终于冲决了恪守皇家规范的掩饰控制之堤，得到了彻底倾泄。比照在贾母等人之前的强颜作欢，是因为贾母等人把她送进了火坑，那一再的控制，分明隐含着对贾母等人的哀怨。李嬷嬷的气怒情绪则生动反映了老太婆鸡毛蒜皮纠缠不休又倒霉鬼的特点。气怒之因是她刚赌输了钱；引爆点是：丫头们不让她吃酥酪，要留给袭人吃。她调教并抬举出的袭人公然怠慢她，老账是：告老解事之后，每次来怡红院丫头们总拿话胡乱混她，为吃茶撵茜雪。她泄气的特点是专揭袭人的短。凤姐这阵风来还唠唠叨叨的不休。那焦大原本只是醉骂大总管赖二派差不公，偏偏蓉哥儿又火上浇油，结果揭露了两府的短，让两府无地自容，令小厮们魂飞魄散方收场，贾府里每个人的情绪都非常富于个性特色。
林黛玉是个“小性儿，行动爱恼人”，她的情绪紧紧围绕宝玉的爱情是否专一而波动，是那样易于触景生情。而宝钗的情绪，紧紧围绕着把黛玉不露声色地比下去，争取贾府上下的口碑和支持，隐藏极深。但还是露了马脚：羞笼红麝串，精心替宝玉网通灵玉，替袭人为宝玉绣肚兜。睛雯之气怒是心底纯洁，嫉恶如仇，披头散发闯进来将箱子？个底朝天，拿个簪子对着偷东西的坠儿的手一阵乱戳。袭人之情绪是告阴状，发邪功，类似宝钗隐蔽得很；探春之情绪是嘴上利害；凤姐是泼醋与凶悍，是故意施展；惜春是心冷嘴冷，孤介太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