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伍联群
【内容提要】
陆游在夔州创作的60首诗,包含着两种不同的风格特征:一方面是对自己早期诗风的沿袭,另一方面又有对早期诗风的新变。陆游夔州诗的新变主要表现在诗歌的情感厚度增强、散文句法和用典大为减少,形成了阔大豪壮的诗风。正是夔州之行促进了陆游诗歌的新变。陆游夔州诗在陆游诗风的转变过程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陆游;夔州诗;早期诗风;沿袭;新变
一、前 言
陆游在夔州的诗歌作品,现存有60首。相对陆游一生的创作而言,确乎微不足道。陆游在夔州两年左右(1170—1172),和他以后从戎南郑充满激情的人生相比,形成一种强烈的对照。陆游后来更多地追忆着南郑,对夔州的回忆则相对较少。赵冀说:“是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赵氏认为陆游诗风是因为“从戎巴蜀”即在南郑参加军事生活之后发生改变的,而陆游在其诗《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说自己:“四十从戎驻南郑”以后,“诗家三昧忽见前”。于是历来论者均认为陆游诗风的转变是他到南郑以后才发生的。正因如此,陆游入蜀第一站的夔州诗作几乎被忽略了。于北山先生的《陆游年谱》和欧小牧先生的《陆游年谱》均未论及陆游的夔州诗歌。齐治平先生的《陆游传论》和郭光先生的《陆游传》对陆游的夔州诗歌也无论说。有关陆游研究的单篇论文,对其夔州诗歌也极少关注。朱东润先生在《陆游传》中说陆游“46岁到了夔州,他接触到广阔的天地,也更认识到国家兴亡的根源,现在他找到自己的道路,诗正在开始转变,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开始”。朱先生说陆游到了夔州,其诗歌开始转变,确为的论,但对其转变的过程以及夔州诗中在陆游诗风转变过程中的意义未加说明。邱鸣皋先生的《陆游评传》中对陆游在夔州的诗歌有所论及,但未曾论及夔州诗的新变及其在陆游诗歌风格转变过程中的意义。因此,对陆游在夔州的诗歌创作重新认识,廓清陆游在这个时期里真实的创作面貌,认识这个时期的创作在陆游诗歌风格变化过程中的地位,对清楚地理解陆游入蜀后诗风发生变化的过程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
细读陆游在夔州的60首诗作,可以看到其正处于诗风的渐变时期。一方面,在其作品中仍然保存了早期诗歌创作的特点;另一方面,也蕴含着对早期诗歌创作的新变。正是夔州时期诗歌的酝酿和准备,为陆游的诗风向雄放宏肆的彻底转变奏响了序曲。
二、陆游夔州诗对其早期诗歌创作风格的沿袭
陆游的夔州诗,主要抒发其思乡怀亲、登临感怀的情绪,以及对地方风物的简略描绘,鲜明地体现了陆游在夔州期间的思想感情,表现了陆游这一时期独特的创作特色。总体上说来,陆游在夔州的诗歌创作,还没有完全摆脱他早期的创作风貌。
陆游早期的创作,现在已无法窥知其全貌,但仍然可以从陆游的自述和他入蜀之前的作品中略知一二。陆游在其《示子遁》诗中说“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稍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抗鼎,亦未造三昧。”陆游在这里说自己早年诗歌是“但欲工藻绘”,追求“怪奇”的风格;对李杜诗风难以领会,对“诗家三昧”也无法领悟。和他中年“渐若窥宏大”的诗风相比,其早年之诗定是雕绘满眼,气象狭小,力孱气弱,缺乏生气。这类诗作,陆游在严州删定其诗之时已经去除,现已不可见。现今可见陆游最早的诗作是他18岁那年所作的《别曾学士》。陆游在这首诗里说曾几之文可以“杂之韩杜编”。曾几是江西诗派的著名诗人,陆游说他的诗文可以和韩愈、杜甫的诗文放在一起,这显然是夸大之词,但也可以见出曾几的诗风是以韩愈、杜甫为榜样的。这是江西诗派共同的取向。但他们主要学习的是韩愈的险怪和杜甫对字句的雕琢。陆游也说“画石或十日,刻楮有三年”(《别曾学士》)。这也是说对诗歌创作的精雕细琢。正是因此,陆游才说自己是“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年轻时候不能领会李白、杜甫诗歌的真精神,而专注于字句的锤炼和修饰,因而缺乏李杜诗歌的宏大气象和气魄。陆游夔州诗主要是沿袭了早年的这种创作特色。
首先,在诗歌句式方面。陆游早期诗歌中常用散文句式。如:“我不如列子”,“行矣跨鹏背”(《航海》),“白发将军亦壮哉!”(《闻武军州报已复西州》),“博士得黄柑,甚爱不忍擘,持献太夫人,远附海上舶”(《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学宛陵先生体》),“西厢屋了吾真足”(《出都》),“弟子不必不如师”(《寄黄龙升老》),等等。这一类句式在陆游早期的诗歌中很常见,而这种散文句式在陆游的夔州诗作中也常常看到。如:“四月欲尽五月来,峡中水涨何雄哉!……君不见陆子岁暮来夔州,瞿塘峡水平如油”(《瞿塘行》),“僻陋称雄有如此!”(《游卧龙寺》)“我独胡为淹此留?”(《九月三十日登城门凄然有感》)这种诗句犹如白话,不讲究声律。
其次,在用典和化用前人语句方面。陆游早期诗作繁复地用典和化用前人的语句,几乎每一句都有出处。如《题阎郎中溧水东皋园亭》一诗,就用了《后汉书·钟离意传》《易困》《史记·万石张叔传》《旧唐书·文苑杜甫传》《木兰诗》《刘元城语录》《孟子·告子上》、白居易的《归履道宅诗》《旧唐书·李德裕传》、陶潜《归去来兮辞》《诗经·邶风》。陆游在一首诗中用了如此多的典故,并化用前人的诗句,这种做法,正是江西诗派“无一字无来历”诗风的体现,也是宋人诗歌的特色。这种现象在他早期的诗中并不罕见。这正是陆游学习江西派诗歌风貌的结果。陆游的夔州诗也保留着这种习气。如《定拆号日喜而有作》化用杜苘《北征》诗句,用《汉书·陈汤传》《新五代史·和凝传》等事;《久病灼艾后独卧有感》一诗,用《世说新语·雅量》《东观汉纪》《世说新语‘赏鉴》等典故。又如《玉笈斋书事》:“莫笑新霜点鬓须,老来却得少功夫。晨占上古《连山易》,夜对西真《五岳图》。叔夜曾闻高士啸,孔宾岂待异人呼。眉间喜色谁知得,今日新添火四铢。”这首诗,每句皆有出处,用《周礼》《黄帝传》《汉武帝内传》《世说新语》嵇康阮籍事、王隐《晋书》孔宾事、《云笈七谶》等事。颈联和颔联对仗非常工整,但典故的堆砌,造成语言上的做作和沉冗,失之灵动自然,诗意的表达也失之晦涩。在这方面,陆游体现出典型的江西诗派的作风,说明此时的陆游还没有完全摆脱江西诗派之藩篱。
最后,在诗歌的情感力度方面。陆游的早期诗作,情调大都比较中和清怨,气势显得较弱,缺乏强烈的情感力量。如“此生本幻戏,衰态转眼足”(《和陈鲁山十诗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为韵》);“风花怜寂寞,起舞为我娱。举酒谢风花,吾道殊不疏。
汝开何自有?汝落何白无?居然会此理,吾汝皆如如”、“秋风坠桐叶,新霜犯貂裘。君听马蹄声,中有千里愁”(《送韩梓秀才十八韵》);“柳弱风禁絮,花残雨渍香”(《自来福州诗酒殆废北归始稍稍复饮》);“吏部朝回早,幽人病始苏。……缘瘦重裁帽,因衰学染须”(《谢李平叔郎中问疾》)。早期诗作大都是这种柔弱叹衰、矫揉造作之声。这种声调在夔州的诗中也仍然存在。如“匆匆衰已具,渺渺恨难平”(《瀼西》);“鱼後城边夕照红,物华偏解恼衰翁。巴莺有恨啼芳耐,野水无情入故宫”(《晚晴书事呈同舍》);“故人别久难寻梦,远客愁多易断魂。漫漫晚花吹溱岸,离离春草上官垣”(《试院春晚》);“幽人病起鬓毛残”(《一病四十日天气遂寒感怀有赋》)等。陆游在其诗《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说:“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陆游在这里说自己早年没有领悟作诗的真谛,缺乏个人的真实的情感表达,往往从书中去寻找诗材,因而显得“力孱气馁”,体现出一种柔弱的诗歌风调。这种认识确为的论。这种柔弱在夔州的诗歌中仍然保存着,使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显得低沉而又哀怨,和他早期的诗风一脉相承。
陆游的夔州诗之所以还保持着早期诗歌的风格面貌,一方面是由于积习所致,一时之间难以完全改变,再加之他当时之心情也显比较低沉与苦闷,故而其诗作自然显出早年柔弱风貌;另一方面,他在夔州的政治境遇(闲官与聋丞)与生活形态(交往稀少,孤独多病),也使他的夔州诗更多富有早期诗歌的特点。
三、陆游夔州诗对其早期诗歌风格的新变
陆游在夔州的大部分诗歌,虽然仍就保持着早期创作的风貌特点,但由于人生的阶段和经历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加之夔州险峻的自然环境和深厚的人文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陆游的夔州诗与他早年诗歌已有所不同,诗风慢慢地发生新变。
首先,夔州诗的新变表现在诗歌情感的厚度增加了。陆游来到夔州,已经是中年,经过了政治人生的各种风雨,对世情冷暖已经有了深切的感受。对人生愁绪的抒发和感叹,已和他早年那种“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清愁已大大不同。虽然是同样的哀愁,但其中的人生况味和情感浓度已极为不相同了。陆游的早期诗作,情感缺乏深度和厚度,没有厚重之感;而在夔州的作品中,则多了一份厚重和人生的沉痛,使他的诗歌情感显得较为沉着而少了前期的轻浮和做作。下面试以两首诗为例具体观之。如陆游乾道二年在隆兴所作的《自咏示客》:“衰发萧萧老郡丞,洪州又看上元灯。羞将枉直分寻尺,宁走东西就斗升。吏进饱谙箝纸尾,客来苦劝摸床穡。归装渐理君知否?笑指庐山古涧藤。”陆游在夔州也同样作了一首《自詠》诗,云:“朝衣无色如霜叶,将奈云安别驾何!钟鼎山林俱不遂,声名官职两无多。低昂未免闻鸡舞,慷慨尤能击筑歌。头白伴人书纸尾,只思归去弄烟波。”抒发同样的情感和思想,但情感的力度却是明显不同的。第一首诗,用“衰发萧萧老郡丞”描画出自己的形象——位头发稀疏的衰老官吏,一开笔就显出了力孱气弱的老态之状。接着写自己不愿不分是非曲直,客人却来劝说要隐忍、委曲求全,自己却做着归去的打算。整首诗的意思是表达自己无法忍受官场的黑暗,准备归隐。但是写来却显得平淡无味,尤其是最后一句用了“笑指”一词,使得诗人的情感显出了轻浮做作的姿态。第二首诗一着笔就表达出一种高傲的姿态:虽然我的朝衣如霜叶一般没有颜色和陈旧,不能穿上高级官员的有色朝衣,但又岂能奈我何!接着写自己仕宦归隐都不如意,但仍然能够闻鸡起舞、慷慨击筑,不甘心人生就此虚度,但而今头白了还是一个小吏,只好打算泛海江湖垂钓烟波之上了。这首诗也是表达陆游因为失意而只好归隐江湖的思想,但是其中的感情明显比第一首强烈激越,更显人生的无奈,还有一种慷慨之声犹不能歇息的悲愤。这种人生的辛酸、无奈和沉痛的感情表达,正是陆游经历了人生的种种波澜之后的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他来到夔州之后,生活环境的改变所带给诗人的人生反思的必然结果。这种人生的辛酸、无奈和沉痛,在夔州诗歌里表达得分外强烈和显著。如《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夜坐庭中》《西斋雨后》《晚晴闻角有感》《夏夜起坐南亭达晓不复寐》等。在这些诗篇里,陆游把人生的痛苦、为官的无奈以及思乡怀友的渴望,都表现得极为真切而又感人,使人看到陆游在夔州生活的痛楚和内心的挣扎。这种诗歌的表达已经接近杜甫诗歌里类似的情感表现了。杜甫在夔州的生活和创作当然对陆游的夔州诗歌有很大的影响,但如果没有自身真实情感的体验,诗歌技巧再高,也无法打动人心。这正是陆游夔州诗与他前期作品的差异所在。它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内心真实的情感,这正是陆游夔州诗对他前期作品的改变所在,也是最明显的一个新变。
其次,夔州诗的新变表现在技巧方面的变化。散文句式、繁富的用典是陆游早期诗歌最为明显的特征。这反映出陆游作为一个“书斋文人”由于缺乏生活的真情实感,只能到书中去寻找诗材,通过搬用典故来写诗以达到追新之目的。这样的诗歌只能是技巧新奇而情感苍白的作品。但陆游的夔州诗已经有所不同。散文句式虽然还有一些,但都是为表达一种强烈的感情。如“四月欲尽五月来,峡中水涨何雄哉!”(《瞿塘行》)“僻陋称雄有如此!”(《游卧龙寺》)散文句法的运用已经大为减少。诗歌中的用典也没有早期诗歌那么繁富了,而且显得较为明白易懂,没有晦涩之感。如《依阑》一诗,“故山未敢说归期”,写远游何时归、欲归而未回。“未敢”二字把诗人的忧虑怀怨的心情展现出来的情景。“十口相随又别离”,和家人一起来到这遥远的地方,却不能时时相守。一个“又”字,体现了诗人和家人经常分离的状况。陆游此时,公务在身,淹留试院,不能不别。难舍、无奈之情跃然纸上。这两句是虚写。下面两句转为写眼前之景,是写实。“小雨初收残照晚,阑干西角立多时”,小雨刚刚停歇,残阳晚照,已是黄昏时分,诗人站在夔州试院西角的阑干上,久久地望着夔州晚照的黄昏景色。一种落漠凄清的气息从诗人和读者的心灵深处慢慢升起。诗,正如雨后的空气般清新质朴,没有华丽的语言和伪饰的情感,却传达出了一种真实的感情,自然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清怨意境。短短四句,虚实相映,情景相生,表现了诗人高超的写作技巧。全诗没有晦涩的典故,也没有曲折的句法,只是就自身的思想和情感而抒发,就眼前取景平易地道出,不装饰,给人一种平易流畅、音节谐和之美。这类诗作在夔州期间的作品中有很多,此不赘述。
陆游夔州诗的这种写作技巧,使得他的诗歌与前期作品相比,发生了比较大的改变。诗歌的语言平易生动,没有了晦涩和聱牙之感,真实的感情通过平易朴实的语言表达出来,产生了动人的情感力量,也易于为读者所接受。这是华美的语言和繁富的典故所不能达到的效果。这种写作技巧的变化也是陆游夔州诗新变的一个方面。
最后,夔州诗歌的气象也发生了新变。陆游早年诗歌作品之气象,据他的自述应该是比较狭小和赢弱的。由于只在书中讨诗材,诗歌只能是精致呆板,缺乏飞动的气势和宏放的格局。下面以陆游夔州诗与前期诗的比较,来说明夔州诗的气象变化所在。陆游早期诗作里有一首描写看山的作品:“小葺茆茨紫翠间,今年偷得半年闲。门前木落须霜晓,且看西南一角山。”(《看山》)这里出现的意象是茆茨、门、落木、晓霜、山的一角,颜色是紫翠的。这样的意象和色彩营造出来的景象比较狭窄,情感比较柔弱冷涩,诗歌表现出来的气氛也比较压抑。整首诗歌的空间显得比较局促,不阔大。再看在夔州所作的同类题材的诗作《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而作短歌》一诗:“白盛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一开篇,一股雄峻之气迎面而来,白盛山赤甲山,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雄伟而又险峻。这是从眼前之实景写起。“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两座雄峻的高山就好像威风凛凛的猛士手拿长剑,虽然豪迈雄健,却缺乏从容不迫的气度。这是虚写。从这里,可以看到陆游欣赏的美,不是豪迈雄健,仍然是雍容华贵。他在此,还没有完全跳出江西诗派的那种美学追求——“不令气象少停滀,常恨天地无全功”。后面继续抒发他的感悟:“今朝忽悟始叹息,妙处元在烟雨中,大阴杀气横惨淡,元化变态含空渌,正如奇材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这里完全体现了宋诗说理的特点,但却显得肃飒空阔,充满一种冷峻和硬度。最后,“安得朱楼高百尺,看此疾雨吹横风”:在百尺高楼之上,看狂风横吹、急雨倾盆,表现诗人想跳出事外,从容镇静、自在悠闲地看待自然和人世间的风雨变幻的情态。全诗起笔突兀,破空而来,后又诗笔一转,写自己的感悟和人生态度。这实际上是宋人作诗的典型笔法。但他的用语和诗歌的气势,却是独特的。这里出现的意象是高耸的峻山以及苍穹、猛士、长剑、疾雨、横风、高楼.颜色是白和赤,对比非常强烈和鲜明。整首诗给人一种情感上的震动、视觉上的高远,虽然在疾雨横风中仍有一丝压抑,但空间显得非常开阔。还有,“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两山对崔嵬,势如塞乾:呻,峭壁空仰视,欲上不可扪”(《入瞿唐登白帝庙》):“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千艘万舸不敢过,篙工柂师心胆破”(《瞿唐行》);“偶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御晚风。行路八千常是客,丈夫五十未称翁。乱山缺处如横线,遥指孤城翠霭中”(《醉中到白崖而归》)。可以看到,在这些诗歌里,语言和气势都与早期诗作有了不同。早期的诗歌语言较为清丽柔细,选用入诗的意象大多是柳、花、秋风、桐叶等,所用语言是衰、怜、起舞、弱、残、愁等词,显得比较冷涩衰飒,给人的感觉是柔弱、楚楚可怜,一点也没有明朗有力的感觉。而在夔州诗中,出现的是雄山、猛士、长剑、疾雨、横风、奔流不息的长江、千艘万舸的渡船、快马等等,则突显了一种阳刚的意象,和以前充满阴柔之美大为不同。这是陆游在夔州诗创作上最为引人注目的现象,也是最应该引起人们重视的新变化,显示了陆游诗歌里一种新出现的元素和特质。这种新的因素,正是引导陆游诗风转变的重要契机。这种雄壮宏阔的诗歌风格才是陆游表达激烈奔放情感的最好形式,才是独具个人特色的诗风。虽然陆游此时还没有完全有意识地提出有别于江西诗派的另一种诗歌美学,但却在不经意中已经开始发生转变。他已经逐步开始突破江西诗学的藩篱,向着另一种新的诗歌美学方向发展。这正是夔州雄伟险峻的地域环境给诗人创作所带来的影响。陆游自己也有诗谈及这种情况。他在《予使江西时以诗投政府丐湖湘以麾会召还不果偶读旧稿有感》中云:“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正是得到了夔州的“江山之助”,陆游的诗歌开始了新变。正是陆游夔州诗歌这种新的元素的不断累积,才使陆游在以后的南郑军营中,忽然领悟到了“诗中三昧”,使其诗歌风格发生了巨变,开创了不同于江西诗歌美学的另一种豪放雄肆的诗风,达到了南宋诗学的高峰。
四、结 语
通过对陆游夔州诗的探讨,可以看到,陆游在夔州期间创作的诗歌体现出复杂的风貌。一方面是旧诗风的沿袭,同时在旧的风格中又杂有诗歌新变的因子。陆游人蜀诗风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由蜀地的自然山川所激发,再加上诗人的亲身体验,才逐渐开始发生的。陆游夔州诗此时还处于量变的过程,还没有达到质变的阶段。沈家庄说:“放翁诗歌气象,以大为美,以博为美,以全为美,而归于朴。”这种大、博、全的美学风格,是陆游入蜀后才逐渐呈现出来的气象,并在夔州诗中开始体现。莫砺锋认为陆游对“诗家三昧”的领悟是指他找到了属于他的主导风格——雄浑奔放以及与此风格相适应的诗歌形式——七古。这种雄浑奔放的风格已经逐渐在夔州诗歌里显现。正是有了夔州之行,有了夔州诗歌的实践,陆游逐渐摆脱繁富的用词和事典,由江西诗风馁弱的气象开始逐渐向雄放宏肆的诗风转变。夔州诗中的新变因子,因陆游以后的南郑之行和成都狂游的生活经验所激发,谱写出陆游一生最为宏大雄壮的音调。如果没有夔州之行,也许陆游的诗风就不会发生改变,南宋的诗坛只不过又多了一位江西派诗人而已。夔州正是陆游生命中最重要的里程碑。从这个角度来审视陆游在夔州的活动,对于陆游而言,就具有了非常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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