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梦

作者：棋 隐
=在中国新的文学史上，《红楼梦》是一部很有价值的大书，用艺术的眼光来审定它，觉得它是一种用美的文学．来表演一种含有深刻用意的悲的著作，所以它的开宗明义第一篇，就用“满纸荒唐言，一把酸辛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四语，做为一部大书的开场词．可见作者是有无限的牢骚，无限的感慨者，藉着这一部大书，发挥得了无徐绪了！

然而吾想曹雪芹，是抱着何一种感慨，做这一部月缺花残的《红楼梦》，是不是他自己的境遇，实在如是，还是别有一种寄托呢？前人已经推勘无徐，最后的定论，是他个人的，实在境遇，已成了无疑的铁案，可见“穷而后工”一语，不独是诗，连文也是这样啊！不过这一种著作．是不是竟结止于八十回，如戚寥生本，以下再没有续作，抑或原书不全，只有这八十回，还是高鹗所续出的四十回，纯非如序中所言采自故卷，而纯为自撰，这一个异点，也有许多人，揭破非曹原本，买属高氏作伪，不过长夜无晨，不失作者之本意耳。

《红楼梦》高过一切小说，而能在新的文坛上，占一个前进的地位，也是因为它有这一种异点，写实写生，不蹈一切才子书的轨辙，所以宝黛不圆。钗玉终分，这都是它的令人有一种书外的感想的异点，即叙贾府落腹，依然以兰桂齐芳，等等的话头做结束，可见这部书的结构，颇有耐人寻味的弦外徐音，高鹤之续，也可谓不失作者的大旨．不过宝玉与史湘云谈锁，以及欲留麒麟锁，与湘云比并一则，太嫌无有着落耳，《红楼梦》一书，前后呼应，空灵巧妙，无一懈笔，无一无着落之笔，若非此处，前后呼应不灵，几不易见出后四十回为高鹗所续之形迹，此俞平伯于戚本评语中，所以又得出三十回续书，以为史贾又有偕伉俪之事也，在此之外，后续者实不乏人，要之，总以宝黛重圆为指归，真朱脱常人之见解耳，推其所以然者，约有两种意思，感之使然：（甲）悲愤的感想。《红楼梦》既用一种美的文学，来描写一切，所以它所写出来的，极容易触动了人的观念，有时书中的人笑，吾们也替他笑，书中的人悲，吾们也替他悲，黛玉之不寿，就好像是天陷了东南、地塌了西北一样，以至一场极好的才子佳人信有之的书，变做了大煞风景，这是多么可悲愤啊！于是以有用之笔墨，削无趣之不平，重撰出一部反面的文章来，使天下读是书者，至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之时，得这一部续书而调解．免得替黛玉痛哭喊冤，这也真是一种文人消遣的韵事。（乙）名利的思想。《红楼梦》不仅在今日的新文坛，颇有价值，即在昔日的旧士林，又何尝没有价值，有一类读书的朋友，前途坎坷，满腹抑郁，进不能荣身，退不能扬名，于是打算借着一种事情，名传于后世，但是世上能留身后名者，除了著书，还有甚么呢。他知道这部书，是已传开而有名的，于是藉着翻案的文字，作出一部书来，不仅留名，且可以博利，如何而不为？所以在续书之中，有的尚精彩些，有的不通而又不成人话，这都是被这第二种的思想，给强迫出来的，又何足看之有。

【原载】北平《益世报》,1929年l月20、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