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词赏析之四——倾诉疾病苦痛之词（上）

作者：张英基
摘要：蒲松龄才如江海，著述颇丰，近二百万言。其文学创作，兼备多体，小说、诗词、散文、曲赋，各体均有成就。蒲松龄今存聊斋词117阕，其题材思想内容丰富多样，或感慨身世，或讽喻时弊，或叙天灾人祸、忧荒记灾，或抒写闺情、爱情，或叙友情、亲情，或咏隐居田园之乐，或咏物、写景，等等。其词的艺术风格兼豪放、婉约之长，又独为一体；其语言丰富多彩，继承创新，别具一格。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词倾诉疾病苦痛之词（上）艺术风格语言特色

倾诉疾病苦痛之词（上）

聊斋词倾诉足疾病痛之苦，主要包括诸如《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袁宣四孝廉》、《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庆清朝慢·卧病》、《庆清朝慢·毕韦仲有赏桂之约，病足不能赴，吟以志慨》、《石州慢·中秋足患稍瘥，不能纵饮》等，此外还有与袁藩唱和的《贺新凉》、《念奴娇》诸篇，这些词作，当为康熙十八年已未，正值词人在西铺毕家初与袁藩唱和之时所作。

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袁宣四孝廉（四阕）

韶华易逝去，叹凫沉鸥泛，年年落魄。四十衰同七十者，病骨秋来先觉。梦鸟惊笼，吟虫吊砌，多是眠难着。梧桐知否？一宵冷透帘箔。悲矣秋之为气，露颗初零，情绪早先恶。西子伤心眉黛顣，又被月明偷学。爱水留光，惜花印影，绝似人萧索。此时此夜，可怜绕树乌鹊。

前身何似？想半生贫贱，不偿业果。春去秋来常是病，辜负柳丝花朵。未听新莺，早惊客雁，瘦影愁千里。煎心自急，便同鹦鹉骂锁。试看良夜沉沉，碧天无际，风促行云躲。玉露暗漙银汉洁，河畔星星细琐。枕上支颐，床头抱膝，甚处犹差可？仰呼明月：卿卿愿汝怜我！

我狂生耳，自摸索今世，已拚寒窘。老大止求癯骨健，犹似苍苍未允。烂熳花朝，团圞月夕，俱向床头尽。揽衾长叹，韶光空掷虚牝！堪怜多病沈郎，频移带孔，未觉腰围紧。憔悴那禁秋气烈，但怨露骄风忍。禾稼不询，妻孥总置，真似无肠蚓。伶仃病鹤，抟秋漫羡鹰隼。

论交畴昔，每西窗剪烛，常愁遽舍。及至座中香迹近，又值抱疴犬马。数武门庭，两重院落，似隔云山者。凄凉月夜，银河耿耿高泻。曩年日日窥园，探春子熟，抛向游鱼打。蹀躞池亭高兴尽，归去摘花盈把。麈尾风清，石纹秋绿，翻乃游踪寡。嵚崎历落，于今可笑人也。
注释：

1、韶华：美好青春时光。

2、凫沉鸥泛：意谓野鸭潜水、水鸥浮水。

3、吟虫吊砌：意谓秋虫在台阶鸣叫，声似哀吊。

4、帘箔：用竹苇编的帘子。

5、爱水留光：意谓明月映水，留下光亮。

6、不偿业果：意谓前世之恶业造成的恶果，今世未偿。

7、客雁：指晚雁。

8、瘦影：词人自指消瘦的身影。

9、鹦鹉骂锁：意谓鹦鹉锁闭于笼，不得自由，故骂。词人以鹦鹉自喻。

10、暗漙：暗，谓夜；漙，露多貌。

11、支颐：托腮貌。

12、摸索：探求。

13、已拚寒窘：意谓甘愿贫寒困窘。

14、癯骨健：意谓瘦躯无病。

15、团圞：团聚。

16、俱向床头尽：意谓自己在病中，不能外出。

17、虚牝：指空虚之处。

18、多病沈郎：指沉约，典见《梁书·沉约传》载其多病。

19、露骄风忍：露盛风厉。

20、无肠蚓：以蚓自喻无心肠、无心绪顾及。

21、抟秋：意谓秋高气爽，鹰隼盘旋高飞。

22、遽舍：意谓急速离别，聚话短暂。

23、数武：数步。

24、耿耿：微明貌。

25、探春子：似指梅子。

26、蹀躞：小步貌。

27、麈尾风清：赞誉袁氏善于清谈。

28、嵚崎历落：以山高峻貌比喻人之清高拔俗、峻伟杰出。

此词共四阕，作于词人赴西铺毕家坐馆之初。词人于病中为呈袁藩（袁宣四孝廉）而作。其一有“四十衰同七十者”句，由此可知词人此时年已四十岁了，时为康熙十八年己未。据路大荒《蒲柳泉先生年谱》载：“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先生四十岁。”“同年夏秋抱病，时逾三月”。词人此时作有七律《抱病》、五律《四十》、《病中》等诗（《聊斋诗集》卷二）。其诗的内容与此词所写的情景完全是一致的，可互为印证。

第一阕，上片以“韶华易逝”、“年年落魄”、“四十衰同七十者，病骨秋来先觉”句，着重慨叹自己的身世：韶华虚度，四十无成，抱病体衰。词的下片“悲矣秋之为气，露颗初零，情绪早先恶。西子伤心眉黛顣，又被月明偷学。爱水留光，惜花印影，绝似人萧索。此时此夜，可怜绕树乌鹊。”抒发悲秋、落魄、飘零之感。

第二阕，词的上片感叹自己辜负了良辰美景：“半生贫贱”，忧病缠身，春色秋景，有负玩赏。词的下片以“良夜沉沉”、“碧天无际”、“玉露暗漙银汉洁”、“河畔星星细琐”、“仰呼明月：卿卿愿汝怜我”等句，写词人遥望夜空，清夜沉沉，碧天无云，银汉皎洁，仰呼明月，祈求嫦娥，救助自己的病忧之苦。

第三阕，上片感叹自己老大无成，“己拼寒窘”，“韶光空掷”；下片感叹自己抱病体衰，不问家务，“禾稼不询”，身为病鹤，“漫羡鹰隼”。

第四阕，抒发自己与袁氏之友情之深。回首过去，相交深却难长聚；感叹眼前，二人相近却同游行踪反少。皆因病体缠身，可恨可笑。

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四阕）

户折桑麻，盘登瓜果，匆匆又是中元。家家散福，儿女列壶飧。最是堪怜此夜，卧榻上、有个人存。今宵也，年年作客，冷月笑征魂。闭门。更漏静，微云黯淡，乱树黄昏。叹躯中痛痒，隔袜常扪。贫病皆由夙业，遭颠跛、敢怨天孙！无端处，黄州妻子，风雨骂章惇。

梧叶飘黄，荷花剩粉，遥村渐有疏砧。夕阳红冷，院落晚沉沉。仆本情中痴客，逢秋社、幽恨难禁。天涯外，凄凉鬼节，况复患呻吟！崎嵚。憔悴甚，自从春日，直到而今。每闻钟吊影，见月凄心。挫折只留馀息，数年来、消尽雄襟。蹉跎骨，固将惫矣，何用更相侵！

病柳多眠，痴鹅解梦，秋来尽有愁贪。况逢节序，鬓影独鬖鬖。一片虫声漏滴，都装作、离绪一担。非孤零，清风明月，并我已成三。家函。全不问，愁凭大妇，懒任中男。但已贫又病，情意难甘。莫怪阮生狂甚，途穷处、不泪何堪！怜今日，薇花似我，寂寞醉红酣。

方月窥床，匾风入牖，携来一味清秋。今为何夕，伏枕暗咿嚘。漫把唾壶击碎，无聊甚、频拂吴钩。销魂处，笛声断续，遥在水西楼。山中庐舍在，鸿妻椎髻，霸子蓬头。自病中悲悯，家字慵修。落拓从来有恨，思量到、幽怨全收。曾闻道，当年杜甫，也是一生愁。

注释：

1、中元：“七月十五日，道家谓之中元节”（宋·周密《干淳岁时记》）。

2、户折桑麻：意谓以桑麻向祖先神灵报功。

3、盘登瓜果：将瓜果置于祭盘曰登。

4、散福：祭祀后，将祭品分散给人曰散福。

5、列壶飧：指以壶飧泡饭，施舍于饿鬼。

6、征魂：意谓久客不归征人之心灵。

7、夙业：亦作“宿业”，指前世恶业所成之因。

8、颠跛：颠仆摔跌。此指科考连续失败。

9、黄州妻子，风雨骂章惇：此指苏轼遭政敌诬陷入狱事。据《宋史·奸臣传·章淳》载，章淳时为新党，受知于王安石，曾为翰林学士，拜参知政事。苏轼遭陷在湖州入狱，章淳正之任湖州。但王定国认为，章淳并未参与诬陷苏轼，反而有营救苏轼之心，因此词人说黄州妻子骂章淳是“无端”，是没理由的。词人以这一史实，意谓自己科场蹉跌，在于业报，而不在执政者。

10、疏砧：稀疏的捣衣声。

11、夕阳红冷：红指日色；冷指天气。

12、秋社：古时祭祀土地神之日曰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

13、鬼节：中元节祭祀亡人之节，俗称鬼节。

14、崎嵚：即嵚崎历落。此指自己体魄，往日嵚崎历落，如今憔悴益甚。

15、吊影：意谓因病不愈，对影自吊哀叹。

16、挫折只留馀息：意谓受病魔挫折，仅有残余气息。

17、病柳多眠：以“病柳”自喻病体，病中多眠。

18、痴鹅解梦：典见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鹅笼书生”，词人自喻笼中之鹅，以笼外幻中之幻，比喻人间事之复杂变化。

19、鬖鬖：头发下垂貌。

20、大妇：指词人长子蒲箬之妻。

21、中男：指词人次子蒲篪。

22、薇花：指紫薇花，俗称百日红，花多为红紫色。

23、咿嚘：叹息声。

24、鸿妻椎髻，霸子蓬头：典分别见《后汉书·逸民列传·梁鸿》、《后汉书·列女传·王霸妻》，意谓发髻结于顶，其形如椎；头发乱如蓬而不梳理。词人借此比喻妻子鄙陋、儿子粗野。

25、家字慵修：家信懒于写。

此词共四阕，写中元节因足疾不能归家，亦作于词人赴西铺毕家坐馆之初。

第一阕，写中元节乡俗，“家家散福，儿女列壶飧”；词人设帐在外，“今宵也，年年作客”，贫病交加，中元不得归。最后，词人借苏轼“无端处，黄州妻子，风雨骂章惇”的史实，似言己之科场蹉跌，在于“夙业”之报，不在执政者失职，故以骂当国者为“无端”。此为词人自我解嘲之言。

第二阕，上片以“梧叶飘黄，荷花剩粉，遥村渐有疏砧。夕阳红冷，院落晚沉沉”句，写中元“凄凉鬼节”之景物，下片面对“吊影”，回忆自己长期卧病，“消尽雄襟”的情感变化。

第三阕，写面对忧病孤苦，词人故作达观：“非孤零，清风明月，并我已成三”。然而念及家人，“途穷处、不泪何堪”，黯然泪下，不免为穷途感伤不已。

第四阕，写为自己的身世、家事悲愤。词的下片写出了词人在病中不能归家，表示对家乡亲人的怀念：“山中庐舍在，鸿妻椎髫，霸子蓬头。自病中悲悯，家字慵修。落拓从来有恨，思量到、幽怨全收。曾闻道，当年杜甫，也是一生愁。”妻子至于“椎髻”，儿子至于“蓬头”，这是因自己的落拓、贫困所造成的。由贫而愁，由愁而病。词人在无可奈何之馀，不禁想起“当年杜甫，也是一生愁”，只好以此，聊以解嘲。

行乡子·忧病

座上凝眸，枕畔搔头，苦呻吟似燕啁啾。啸歌未废，临眺全休。有三分痛，七分痒，万分忧。漏催五滴，思多千缕，一丝丝乱绪横抽。人间三恨，凄断无俦：是病中月，愁里雨，客边秋。

注释：

1、啁啾：指鸟鸣声。

2、啸歌：长啸歌吟。

3、临眺：登临眺望。

4、漏：古时滴水计时器。

5、无俦：无比。

这首词上片以“座上凝眸，枕畔搔头，苦呻吟似燕啁啾”，抒写词人“七分痒，万分忧”。蒲松龄所患的是足疾，只得卧病于客斋。

下片抒写不能登临远眺，不能回家探望，因病成忧，无法排遣。作客悲秋，愁里阴雨，忧病尤甚。词中真实地反映了词人此时的处境与情绪。

参阅书目：

《聊斋词集笺注》，赵蔚芝笺注，黄河出版社1999年版；

《聊斋诗词选》，殷孟伦、袁世硕选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

2005．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