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词赏析之八——歌咏隐居田园乐趣之词（下）

作者：张英基
摘要：蒲松龄才如江海，著述颇丰，近二百万言。其文学创作，兼备多体，小说、诗词、散文、曲赋，各体均有成就。蒲松龄今存聊斋词117阕，其题材思想内容丰富多样，或感慨身世，或讽喻时弊，或叙天灾人祸、忧荒记灾，或抒写闺情，爱情，或叙友情、亲情，或咏隐居田园之乐，或咏物、写景，等等。其词的艺术风格兼豪放、婉约之长，又独为一体；其语言丰富多彩，继承创新，别具一格。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词歌咏隐居田园乐趣之词（上）艺术风格语言特色

歌咏隐居田园乐趣之词（下）

其四、抒写任天委命、安贫知足的情绪。

大圣乐·自遣

病日闻莺，来时飞絮，依稀当前。渐绿藓、绣壁成文，碧草临阶，欲老似换新天。燕子久从何日去？见衰柳、条条细雨牵。秋华落也，尘生衣上，寒到身边。我将披发远去，便拟访、乔松万仞巅。恐桃花流水，渔舟再入，村巷别迁。似宋长悲，比江多恨，爱结风花雪月缘。能飞度，怕云间天上，无此痴仙。

注释：

1、来时：指从家乡蒲家庄来到西铺时。

2、绿藓：苔藓渐浓变绿。

3、绣壁成文：指壁上苔藓若绣的花纹。

4、燕子久从何日去：意谓秋深燕子南去日久。

5、秋华落：秋华，指秋菊；落，始开、开放。

6、拟访：打算拜访。

7、乔松：指仙人王子乔、赤松子。
8、宋长悲：指宋玉悲秋，见于《九辩》。

9、江多恨：指江淹多恨，作《恨赋》。

10、爱结风花雪月缘：意谓喜欢与四时景物结缘，爱而不释。

11、痴仙：痴情仙人，词人自指。

此词为词人自我消遣之作。词的上片以“闻莺”、“飞絮”、“绿藓”、“绣壁”、“碧草”、“燕子”、“衰柳”、“细雨”、“秋华”诸物象，感叹春去秋来，时光易逝，句句有物，侧重于写景物。

词的下片以“披发远去”、“似宋长悲，比江多恨”、“无比痴仙”等句，表达词人欲离尘出世，求仙访古，侧重于抒情。词中寄寓了作者贫困潦倒、落拓无成以及回避现实的消极情绪。

无俗念·山居乐（二阕）

春光几许，过清明寒食，落红成阵。人世难逢三美具，恐有花饥月馑。坐占鸥沙，眠分鹿草，嘉境提壶趁。酒尊常满，胜悬斗大金印。处处闲中有我，蹇驴破帽，莺燕能相认。老病百年常居半，长乐犹嫌天吝。半日狂风，三朝闷雨，似厄黄杨闰。床头细语，此时卿膝可枕。（友人李子厚云：阴雨闭门，枕妻膝喁喁细语，亦一乐事。）

离奢会促，相逢处难得，一声无恙。落落平生痴黠半，浪获风流佳谤。风月主人，烟波钓叟，待聘为花相。年年不了，案头酒籍诗帐。莫道丘壑清贫，琴妻鹤子，美女红蕉当。但羡梅仙装满载，碧海一帆轻飏。菊插白头，松遮黄帕，频送嫦娥葬。不知蜡屐，此生可着几两。

注释：

1、清明寒食：据《荆楚岁时记》载：冬至后一百五日（亦作一百六日）为寒食节，当清明前二日。

2、落红成阵：意谓残花阵阵败落。

3、三美具：谢灵运有“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说（《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此指其中三者并具。

4、花饥月馑：“谷不熟为饥，菜不熟为馑”（《尔雅·释天》）。意谓花月为风雨摧残，美景不收，类似灾年谷蔬饥馑。

5、坐占鸥沙，眠分鹿草：意谓与沙鸥相伴，与麋鹿为群。

6、提壶：鸟名，亦作“提葫”、“提葫芦”。意谓提壶鸟趁此佳景而啼鸣。

7、蹇驴破帽：意谓骑瘸驴，戴破帽，穷困落拓。

8、莺燕能相认：意谓莺燕无炎凉世态，不以人之贫穷落拓相弃。

9、老病百年常居半：意谓人生百年，半以老病所占据。

10、天吝：意谓上天吝啬，不让人长久欢乐，不予人长寿。

11、黄杨闰：俗有“黄杨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之说，意谓如草木之运厄。
12、喁喁：低声细语。
13、离奢会促：意谓离别时间多，相会时间少。

14、落落：形容孤独、不遇合。

15、痴黠半：半无知、半聪颖。

16、浪获：滥得。

17、风月主人：苏轼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语。

18、花相：花中宰相。

19、年年不了：不了，连续不断、不完结。

20、酒籍诗帐：酒籍，赊酒记的酒帐；诗帐，原指因诗而获罪，此处泛指作者的愤世嫉俗之诗。

21、丘壑：指丘陵沟壑，隐者所居。

22、琴妻鹤子：《宋史·赵抃传》有“以一琴一鹤自随”之语。此句以此仿林逋“梅妻鹤子”之典。

23、美女红蕉当：红蕉，美人蕉；意谓以红蕉当美人。

24、梅仙装满载：此疑为徐福“徐仙”之误。徐福得道成仙，载童男女各三千人。

25、菊插白头：旧时重阳有以菊插头之习俗。

26、黄帕：黄巾帕子，为隐士或山居者束发的头巾。

27、频送嫦娥葬：嫦娥，指月；因每月的晦日，月无光，如死。意谓岁月流逝之速。

28、蜡屐：屐为木底有齿的鞋，多用于登山。蜡屐，在木屐上涂蜡。

29、几两：几双。

此词共两阕，反映词人喜爱自然，安贫知足的思想情怀。

其一，词的上片以“人世难逢三美具，恐有花饥月馑”、“酒尊常满，胜悬斗大金印”等句，从正面写：眼前有良辰美景、以“鸥、鹿”为伴、“酒尊常满”，胜过为宦做官。

词的下片以“蹇驴破帽”、“老病百年”、“半日狂风，三朝闷雨”等句，从反面写：不嫌“蹇驴破帽”、不忧“老病百年”、不怕“狂风”、“闷雨”，闭门细语，亦一乐事。

其二，词的上片以“离奢会促，相逢处难得，一声无恙”、“风月主人，烟波钓叟”、“案头酒籍诗帐”诸句，侧重写山居生活之风流潇洒：友朋相访、寄情山水、流连诗酒。

词的下片以“莫道丘壑清贫，琴妻鹤子，美女红蕉当”、“菊插白头，松遮黄帕”等句，侧重写山居者思想之清高绝俗、甘守清贫、心离尘世、善于自我排遣。

沁园春

人寿几何？俟河之清，清于何年？看贩儿瓮破，雄赀安往；春婆梦醒，短烛依然。易去光阴，傥来轩冕，尽是沤波薤露缘。真堪笑：笑饿夫断骨，自吃馋涎。锄云自种花田，归市儿童柳贯鲜。学坡仙拨闷，妄谈故鬼；清公上座，杜撰新禅。薄抹清风，细批明月，犹恨古人占我先。三杯酒，尽陶陶且醉，半饷高眠。
注释：

1、人寿几何？俟河之清：《左传·襄公八年》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赵壹《刺世疾邪赋》曰：“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意谓人生短暂，不可能等到黄河水由浊变清。

2、看贩儿瓮破：典见苏轼《过于海舶得迈寄书酒，作诗远和之，皆粲然可观。子由有书相庆也，因用其韵赋一篇，并寄诸子侄》诗：“他年汝曹笏满床，中夜起舞踏破瓮。”是说一贫人贩瓮，仅有一瓮之资，算计卖之若干，得倍息，可贩二瓮。自二化四，自四化八，可倍利无穷，遂喜而舞，不觉瓮破。意谓美梦破灭。

3、雄赀：赀同“资”，雄厚的资本。

4、春婆梦醒：典见宋·赵令畤《侯鲭录》有“媪为春梦婆”语，意谓荣华富贵如梦，梦醒皆空。

5、短烛依然：意谓短烛依然照读，壮志未遂。

6、傥来轩冕：傥来，偶然得来。轩冕，指卿大夫所乘之车、所戴之冠，此代指爵禄。

7、沤波薤露：指波上水泡、薤上朝露。比喻物生易灭，难以保持。

8、饿夫断骨，自吃馋涎：唐·孟郊有“饿夫齚枯骨，自翅馋饥涎”诗句（《偷诗》）。词人化用孟诗，以饿夫自嚼其骨解馋，自喻不惜其身而求诗名，得不偿失。

9、锄云：在云中耕锄。此指隐者居所。

10、柳贯鲜：用柳条穿着鲜鱼。

11、坡仙拨闷：指苏轼拨除忧闷。

12、故鬼：旧时传说中之鬼怪。

13、清公上座：清公，指“灵源清老”禅师；上座，谓上堂说法（《五灯会元》卷十七）。

14、杜撰新禅：臆造为杜撰。新禅，梵语“禅那”，简称“禅”，意谓将散乱之心聚于一处。后泛指与佛教有关的事物、义理。此处所谈之禅为杜撰者，故曰“新禅”。

15、薄抹清风，细批明月：原为“薄批清风，细抹明月”，为协韵而改。薄切曰批，细切曰抹。意谓文人家贫，以清风明月为菜肴招待客人。

16、陶陶：无忧无虑，和乐之貌。

此词为遣怀之作。词的上片以“人寿几何”、“易去光阴，傥来轩冕”等句，抒写词人对现实社会的看法，认为人生有限，难逢盛世；功名富贵，皆为虚幻。这些都不可执着追求。

词的下片以“锄云自种花田”、“学坡仙拨闷，妄谈故鬼”、“薄抹清风，细批明月”、“三杯酒，尽陶陶且醉，半饷高眠”诸句，写词人对现实社会的态度，认为归耕田园，妄谈拨闷，醉酒高眠，效高士隐居，可谓怡情自然，悠然自得。全词多用成语典故。

满庭芳·秋感

花可为妻，鹤堪当子，闲来日影从容。黄巾帕子，独坐白云中。园柳鸣禽早变，秋声颤、雨滴梧桐。桂花谢，鲤鱼风起，老却玉芙蓉。衰慵。高斋里，午床摊饭，晓枕闻舂。近壮心冷淡，灰意穷通。无病休嫌身瘦，家常语、始信非空。人间事，倘能无累，何必羡侯封？

注释：

1、花可为妻，鹤堪当子：化用宋·林逋“妻梅子鹤”之典。

2、日影从容：意谓闲来觉得时光过得缓慢。

3、黄巾帕子：为隐士或山居者束发的头巾。

4、园柳鸣禽早变：谢灵运《登池上楼》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句，意谓春天景象，园中柳上鸣禽种类已变。此已是秋天，故“鸣禽早变”。

5、鲤鱼风起：典见“九月鲤鱼风”（《提要录》）；李贺《江楼曲》有“鲤鱼风起芙蓉老”诗句。

6、衰慵：意谓体衰而懒。

7、高斋：高雅的书斋。

8、摊饭：陆游有“东坡先生谓晨饮为浇书，李黄门谓午睡为摊饭”语，此指午睡。

9、闻舂：听到舂米的声音。

10、灰意：灰心失意。

11、无累：无负担、牵累。

12、羡侯封：羡慕封侯。

这首词为秋日抒怀之作。词的上片以“花可为妻，鹤堪当子，闲来日影从容”、“独坐白云中”、“园柳鸣禽早变，秋声颤、雨滴梧桐”、“桂花谢，鲤鱼风起，老却玉芙蓉”诸句，描写秋色之衰残及生活之闲适。

词的下片以“衰慵。高斋里，午床摊饭，晓枕闻舂”句，写自己恬淡闲适的生活，抒发自己“壮心冷淡，灰意穷通”、“无病休嫌身瘦”、“倘能无累，何必羡封侯”的心满意足之感。

蒲松龄在此类词中对天命质疑道：“人寿几何？俟河之清，清于何年？”(《沁园春》)又曰：“今日否，甚时泰？天公未有回笺。华发全无公道，偏上愁颠”(《昼锦堂·秋兴》)。既然天命不可信，就该任天委命，不可强求。他说：“穷途返后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齐天乐》)。又说：“酒尊常满，胜悬斗大金印”(《无俗念》)。“倘能无累，何必羡侯封？”（《满庭芳·秋感》）这种安贫知足之感，在《应天长·贫家乐》词的下片里表现得尤为形象突出：“新补寒衣破。稚子初披，顾影欢无那。月上梧桐，今日遑思明日饿。得尊酒，团圞坐；枕松石，三竿高卧。寄声与剥啄人儿：阿翁方惰！”破衣披身心欢，明日之饿不思，得酒共饮，三竿高卧，不愁催租者敲门。词人的安贫知足之感，在这里作了充分的表述。聊斋词通过颂扬隐居田园生活之乐，既表现了蒲松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品质，也流露出他回避现实、自我解嘲的消极情绪。

参阅书目：

《聊斋词集笺注》，赵蔚芝笺注，黄河出版社1999年版；

《聊斋诗词选》，殷孟伦、袁世硕选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

2005．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