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诗心——梁羽生小说中的人物与诗词

作者：我若长风
金梁古三家，梁羽生最早赢得了我的心，少年时读过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便是《七剑下天山》。还是在上初中时，一个炎热的周末夜晚，一位同学来我家玩，走时匆忙，将携带的一本书拉下了，我随手一翻，便放不下了，天山草原、西子湖畔，儿女情长、神拳铁剑……年少多梦的我哪抵挡得住这般诱惑？立刻沉溺进去，一气读完。窗外的萤虫晚风伴随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成为我青春时光里甜蜜的回忆。梦醒的太早，轻狂浪漫的时光转瞬而逝，长大后的我对武侠小说渐渐淡漠了，对梁羽生也挑剔起来。在小说语言方面，梁羽生的才华并不杰出，相对于金、古二人讲故事的天赋，他这位新派武侠的鼻祖略显失色。但时至今日，梁羽生的作品却并未被人遗忘，依旧长盛不衰，也说明了他的作品自有其独特的价值，其中，梁羽生书中洋溢的文人情怀仍使我留恋，故事体现出了复杂的悲剧美，始终拷问着生命的终极价值，秉承了文人特有的关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梁羽生自己创作的精妙诗词给小说增添无穷了的魅力，为其锦上添花。“以侠胜武”是梁氏武侠的基本出发点，他的诗词也发扬了这种精神——追求内在的侠义。在细腻温婉中包蕴着侠义精神的诗词是他最为推崇的，这一点， 梁羽生是受了一位满清词人——纳兰容若的影响，这个宁愿自己烧成一寸寸灰烬也不愿爱人不快乐的生活的贵族公子，有着为爱而生的勇气与高洁，也有着“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的潇洒，他短暂而传奇的一生注解了梁羽生所追求的武侠精神：只有心存爱念，才能有所担当；只有心性纯真，才能一往无前。在自己的武侠世界里，他成功的塑造出了众多闪烁着这种武侠精神的大侠形象，并通过丰富多采的诗句赋予其灵性，引人入胜……

《萍踪侠影录》中的张丹枫大概是最像梁羽生本人的，因而梁羽生尽情挥洒自己的才情，将一首首精彩华章记于他的名下。张丹枫是一位侠骨傲然、自由独立的大侠，总是一个人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怀抱着自己的孤寂，看着苍茫的远方，慨然一叹！“万里江山一望收，乾坤谁个主沉浮？”他的苦闷不是红粉佳人们所能理解的，鹦鹉只看到了他的浪子情怀，却看不出他心底的怀抱，“水流花谢不关情，清溪空蕴词人怨”。张丹枫心中的责任感要重于他的生命，甚至云蕾也不是他生命的依存，他有承担天下之兴亡的宏愿：“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倘得涛平波静日，与君同上集贤台。”这样充盈的高滔意气只属于他。同张丹枫一样，梁羽生本人也是位怀抱强烈之人，但世事的沧桑，让曾经的凌云壮志最终化作了满纸云烟，文字上的成就改变不了他内心的孤独，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的钟情于离别和相思，让张丹枫代他发出了“浮蓬飘泊本无根，落拓江湖君莫问！”的长叹。

很多人觉得，张丹枫的完美恰成一弊，如同样板戏人物之高大全。与此对应，《白发魔女传》中的卓一航，却是血肉活泼，兼具常人弱点的邻家大男孩儿了！他痴情于练霓裳，忠贞不逾，“依人燕子又归来，沧桑变了心难变”、“百年一诺，不负心盟”，简直是千古以来无数痴情人的缩影。但面临抉择，又拿不起放不下，终致佳人绝代的练霓裳未老白头，师门的阻挠其实不是问题，懦弱的天性才是根源。活该他空叹“秋夜静，独自对残灯。啼笑非非谁识我，坐行梦梦皆缘君，何所慰消沉”了。然而卓一航的可爱正缘于此，他和我们一样平凡，一样有着单纯的心性，一旦获得了超越于平凡的成长，我们注定被其深深的感动。尽管涅磐是如此的痛彻心肺，但卓一航终于成了具有真实人性却能顶天立地的英雄！梁羽生为他自豪，将生平最恢弘的诗篇交付于卓一航吟唱：

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谣诼必纷纭。

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东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这样的诗行，苦作了笑，愁作了扬眉，这是“员峤新境，从头飞渡”后的从容，是一位多情少年蜕变为成熟男人后的潇洒。

用诗词为小说人物定场，难度可想而知，但梁羽生的每一首定场诗都生动贴切、耐人寻味，显示了他扎实的文学功底。“昂头天外笑，湖海一书生。但识狂歌客，何须问姓名。”如此狂傲的壮歌属于《狂侠·天骄·魔女》中的狂侠——笑傲乾坤华谷涵，他是个酷似张丹枫的神秘侠客，但较之神化了的张丹枫，华谷涵显得实实在在，为此，梁羽生用稳健质朴的诗风来描绘他，几句浅墨轻涂，华谷涵的性格便跃然纸上。既是狂侠，便是写起情诗来，也是直抒胸臆毫无含蓄可言，且看他写给蓬莱魔女柳清瑶的诗句：“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肠总惹愁。”同是情诗，《冰川天女传》里的金世遗却写得婉转有致、意味隽永，“不是平生惯负恩，珠峰遥望自沉吟。此身只合江湖老，愧对嫦娥一片心。”有情自有伤心时，义薄云天的金世遗决想不到，他在石洞里留下的这首表白心迹的小诗竟预示了日后不尽的悲凉——《云海玉弓缘》里，金世遗原想在红尘中和厉胜男做性灵契合的一世相守，最终却落得香魂一缕，数声长叹，几滴清泪……

杨云骢与纳兰明慧、陈玄机与云素素、于承珠与铁镜心……一对对的侠侣在恩怨情仇的江湖上发出了“金楼歌残。伤心剑底起波澜，自是情天长有恨。天上人间”的感叹。不管是“倚栏看剑剑如虹，豪情难自谴，高唱大江东”的俊爽豪迈，抑或是“人何在？忆伊痴小，点点爱清绝”的悱恻缠绵，梁羽生的诗词都成了书中人物的点睛之笔。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众多的英雄儿女皆有一副侠骨诗心，迥异于别的武侠作家，若要逐一解读，实在力有不逮。撰此小文，只为在现实的嘈杂中唤醒同好者对于武侠小说美好的记忆，享受一番并非虚幻的沉醉！正是：“浮沉道力原难树，世纲撄人只自怜。谁解古今都是幻，大槐南畔尚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