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时明月
人不能老有竟逐之心。“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弦崩得太紧,会断的。
吴均在《与宋元思书》里夸耀富阳至桐庐的沿途景色,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美妙的句子让人遥想:在交通不甚便利的农业社会,那些“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的行旅,山一程水一程的走去,辛苦固然辛苦,却也与大自然做了一次再亲密不过的接触。佳山胜水乃荡涤心胸、滤思安神的妙品。漫漫行程,有的是时间赏玩,回味和反省。浸淫日久,任谁对生活都会生出几分禅意。
羁旅行思,在古人大多是出于无奈,总带着几分艰辛,几缕感伤。吊诡的是,在信息便捷、旅游已成为产业的今天,这几分艰辛和伤感也成了奢侈之物。熙熙攘攘,物欲横流,何日有闲暇?何时有闲钱?何人又有闲心?即使三者兼备,佳山胜水地又何处不是游人如织呢?那种生活的禅意,人与天地万物的融合,也许只有在《溪山行旅图》那样的画卷中才可以约略得之了。
“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好在还有文章,一卷在手,权作卧游山川。汪曾祺的笔底世界便是常去常新,值得流连的一个所在。
晚饭过后,泡一壶滚烫的潽洱,看几篇汪曾祺的散文,实在是一段快意无限的旅程。汪曾祺是一个散淡的人,别人的散淡,也许多少有点对世俗的抗议和自我的标榜,他的散淡却是与生俱来,骨子里的。
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正植国难方殷,局势之险恶,生活之艰辛,自不待言。汪曾祺的笔下却少见烟火气、霸厉气、慷慨气。他这样的洒脱人,在当时常做的事是“泡茶馆”、“跑警报”。昆明茶馆多,敌机不来轰炸的时候,他们就去“泡茶馆”。一个“泡”字多形象!穷泡、泡蘑菇,像泡泡菜一样地泡在里面。一碗茶,两个烧饼或一包花生米,就能耗一天,优哉游哉,读书写作。汪曾祺的小说写作就是从昆明的茶馆开始的。
敌机来了,他们就“跑警报”。这个“跑”字比那个“泡”字更形象,按意思讲应该是“逃警报”或“躲警报”的,但“躲”字太消极,“逃”字又太狼狈,惟有这个“跑”字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关于当年的那场民族灾难,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忆,但汪曾祺的回忆自有一份散淡从容,散淡从容中透露着一种坚韧和乐观。他记录了两副当年防空洞口的对联,一副道:“人生几何,恋爱三角”,一副道:“见机而作,入土为安”。贴切有趣,妙不可言!狂妄的日本右翼如果见到,不知做何感想,还有征服中国的野心吗?
散淡、从容、有趣,与主流似乎永远格格不入。这一点,汪曾祺与他的恩师沈从文颇为相似。这也注定,在建国以后文艺长期为政治服务的文化氛围中,他们只能寂处一隅。
汪曾祺曾为宗璞画牡丹,只占纸的一角,题曰:
“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这首诗念给冯友兰先生听了,冯先生说:“诗里有人。”
一个人散淡惯了,往往对世事看得太透。固然少有蝇营狗苟的竟逐,少受功名利禄的煎熬,谦退澹泊之中却也少了一份活力,一段机趣。
散淡的汪曾祺却是很爱生活的一个人。他自叙有三个业余爱好:写写字、画画画、做做菜。写字、画画是文人共有的长项,爱好做菜在作家圈里却是少见的,因而也是出名的。“到一个新地方,我不爱逛百货商场,却爱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气息一些。”“君子远庖厨”,买菜、琢磨菜单、洗菜、切菜、炒菜,许多男士不屑一顾,不胜其烦。他却做得有滋有味,不亦乐乎!当然,他的菜也做得相当不赖,并且时有创新。旅居美国的作家聂华苓吃到了他做的一道煮干丝,吃得非常惬意,连最后剩得一点汤都端起碗来喝掉了。
善于在生活本身中寻找乐趣的汪曾祺更像一位民俗学家。各地的风情民俗、风物吃食往往随手拈来,如数家珍。昨晚饭后,喝着潽洱茶,翻看几篇他写的谈吃的文章。一会儿《萝卜》,一会儿《豆腐》,虽都是寻常物事,但是写得花样繁多,饶有趣味。什么杨花萝卜、拍水萝卜、穿心红萝卜、紫萝卜、青萝卜、北京的心里美萝卜、张家口的大白萝卜,什么北豆腐、南豆腐、豆腐脑、北京老豆腐、四川的豆花、湖南的水豆腐,还有豆腐干、干豆腐、豆腐皮……天南地北,娓娓道来。饭后喝潽洱,本来就除油去腻,生津开胃,加上汪老爷子这一通捣鼓,不觉口水直流,腹中呱呱。此刻,要能吃一盘他做的香椿芽拌豆腐,一盘烧小萝卜,嘿,该有多棒!
古人讲,“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这些声音如今都已杳不可寻。晚来无事,读读汪曾祺,笔底山水,一派冲淡、机趣。我看,亦能令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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