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自兴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这样一首唐诗,也许它的作者并不为很多人所熟悉,但诗的内容却流传甚广,从文人骚客到普通百姓,从多情少年到白发老者,很少有人不熟读成诵,又很少有人不一次次被诗中的意境所感染、所陶醉,并在心中产生无尽的遐想。它就是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缘起,民间曾流传有一则故事,说是有一年的清明节,崔护去长安南郊踏青。走到一个幽静的村庄时,见有一家庄园里花木葱郁而又艳丽,景色十分宜人。适逢他走得口干舌燥,便上前去叩门讨水。应声开门的是一个天真美丽的妙龄少女,当她得知崔护的来意时,立即迎他入内,并双手捧出一碗水来递给了他。崔护喝水时,无意中一抬头,只见少女斜倚在身边的桃树上,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双目则含情脉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蓦地,崔护的心变得怦怦直跳。喝完水,当他辞谢而去时,少女又依依不舍地一直将他送出了庄园。从那以后,崔护的心里便再也难以忘记那个少女。于是,第二年清明节,他又独自去了那家庄园,谁知当他走到门前时,看到的却是大门紧锁,人迹杳然。一时,他不禁感到一种深深的怅惘,仿佛发生在一年前的事只是一个缥缈的梦,那多情的少女也只是自己内心的一种幻觉。心潮起伏、激动不已中,他略一思忖,便在门上题了上面的四句诗。从此,这首诗便不胫而走,日渐流传开去,直到有一天变得脍炙人口。
那么,一首文字平易、质朴得几近口语,既看不出丝毫雕饰、也未用任何渲染的小诗,为什么会有如此神奇而又巨大的感染力呢?这里面究竟有无什么值得探究的奥秘与契机?这里,我们还是先从中国爱情诗的传统以及一种人所共有的审美心理谈起吧。
有人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爱情诗既非那种对爱情理想得以实现的歌颂与赞美,也非对未来美好爱情的向往与憧憬,而是专门追思那种已逝之爱——很多情况下往往表现为一种绝望之爱的诗。是耶非耶,姑置勿论。反正,早在《诗经》中便已有了这样的描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而倘若论起中国的爱情诗来,则无论如何也不应忽略这样两位诗人:李商隐和戴望舒。他们那种极尽含蓄、细腻而又朦胧的表现手法,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忧郁和伤感,使人们无论何时读起他们的诗来,都会在内心深处引起一种隐隐的惆怅,一种淡淡的温馨,一种久远的回忆和联想。无论是“昨夜星辰昨夜风”,还是那个独自撑着油纸伞飘过雨巷的、结着丁香一样愁怨的姑娘,无不是作者生命旅途中一种浪漫的邂逅,一种诗意的偶然,流露在作者笔端的,则是一种对往日恋情——如果可以称之为恋情的话——的眷眷追忆和依依缅怀,一种仿佛来自冥冥的期许与爱愿。初看,这似乎颇有几分“私人性”,可扪心自问,这不正是每个人内心都曾有过的一种既隐秘、又真实的情感经历么?试问,谁的脑海中没有储存过某个异性嫣然一笑的面孔?谁的梦境中又不曾出现过某位丽人转瞬即逝的倩影?甚至,谁在一生中又没有过一次或几次崔护式的寻春际遇和桃色故事?正是这种面孔和倩影使世界变得多彩而又生动,也正是这种梦境和故事使人生变得更具魅力。这种恋而不成、爱而不得以至欲睹其颜而不能的失落感,便构成了千百年来一个个艺术家永不枯竭的灵感源泉,也成为他们内心深处永难摆脱、反复演绎和咏叹的经典情结。也许正缘于此,崔护这首看似漫不经意、信手写来的诗才会深深扣动人们的心弦,以至发出穿越时空的袅袅回音,也将一种绚丽夺目、芬芳四溢的桃花从唐诗植入人们的心田。
这里已涉及对爱情的认识、理解和审美体验,即爱情在本质上究竟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是遥不可及的云霓还是伸手可触的现实?是洞房花烛、珠联璧合的圆满,还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遗憾?对此,只要看看古今中外优秀的文艺作品——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孔雀东南飞》、《红楼梦》,再去想想历史上那些真正刻骨铭心、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从梁山伯与祝英台,到陆游与唐琬等等,答案便会十分清楚。其实,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爱情)都有其与生俱来的脆弱性、瞬时性和不可重复性,正如你不可指望一位几十年前的佳人会容颜无改、风姿依旧地出现在眼前一样——生活中不是经常发生那种因为一意追寻已逝的芳踪而最终觅得一位面目全非甚或丑陋不堪的村妇的极度尴尬而又无奈的事情么?应当说,这是一条普遍的、永恒的艺术规律,也是一种必然的生活逻辑。倘有违悖,结果便可能适得其反。以崔护《过都城南庄》里的故事为例,如果我们设想另外一种结局,那诗的效果可能就会大不一样,以至变得味同嚼蜡,诗意全无。有人就曾煞费苦心地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审美习惯和模式将上面的故事作了一个狗尾续貂式的“改编”,给它安排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说是崔护题诗之后过了几天,当他再一次因为情难自抑而来到那个庄园时,突然听到一阵哭声,于是叩门问之。一老翁闻声出门,一见崔护,连声说道:“你就是那个叫崔护的吧?是你害了我的女儿,是你害了我的女儿。”随即告诉他,自去年清明以来,女儿不知何故,突然一下子变得神思恍惚,仿佛丢了魂魄一般。几天前,他和女儿外出,回家时,女儿一见门上的题诗,即哭个不停,一连数日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就在崔护来到之前不久,她已经咽气。崔护一听大惊,连忙进门去看,只见少女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遂上前对着少女连声喊道:“我来了,我来了!”少女一听,竟奇迹一般缓缓睁开了眼睛。老翁见此情景,喜不自胜,当下便将女儿许配给了崔护。——看,这样的结局何其“幸福”,何其“圆满”,但又何其俗套、何其乏味?幸而崔护没有按照这样的思路去写,否则,他的诗可能早就湮没无闻了。
也许,留下一些遗憾,爱情才更美丽、更动人,正如不见了少女,那诗中的桃花才开放得那样痴情、那样长久,直至千年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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