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之起源,从中唐至今,代有所论,可谓一个千年学案。但对此学案作一深入考察者尚不多见,尤其缺乏对此学案的学理透视。本文拟就此学案的几点关键,着重从学理的角度予以剖析,以利探寻词体起源的真相,并由之反思本学案所反映的当代学理建树中的几个问题。
一 唐代的“词之起源”说及其学术意味
具有“词之起源”意味的学术话语,最初由中唐文人提起,最具代表意义的是元稹的《乐府古题序》,有曰: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长、短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也。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刘补阙云乐府肇于汉魏,按仲尼学《文王操》,伯牙作《水伶操》,齐牧犊作《雉朝飞》,卫女作《思归引》,则不于汉魏而后始,亦已明矣。
这段话,以当代话语表述之,要点大约有五:一、中国韵文一体,最早的源头是以《诗经》为代表的诗;二、诗之流,衍为三大类:赋、颂等七名,乃诗之别流;诗、行等八名,为徒诗一脉;操、引等八名,则为歌诗一系。三、徒诗、歌诗,皆可作歌辞。歌、诗之异,并非在“句读短长”。徒诗者,本不特意为合歌而作,用为歌词,乃由“审乐者”“采取其词,度为歌曲”,故作者不须考虑其诗与音乐的关系;歌诗则专为合乐而作,以传唱为首要指归,故文体形式需要服从歌曲的乐句组合与旋律走向等音乐构成,因而作者必须“由乐以定词”。四、合乐歌辞在音乐上约有两大统绪,一为“在琴瑟”之高雅音乐;一为“采民甿”之谣讴之曲。五、“在音声者”歌辞的源起,出于两大类活动:一是各种仪式活动;二是人们在各种“苦乐之际”的情感倾诉。
以上五点,可从两个角度理解:一是关于“诗”的两大分类与“歌”之发生缘由的学术观点;一是关于中唐文人歌词创作的某种事实描述。从“学术”的角度说,其关于“诗之流”、关于“在音声者”歌辞之“起”、关于自古歌辞即有“选词配乐”与“因声度词”两个生成途径、关于歌辞曲调的雅、俗两个音乐系统等等,均可作今日有关研究的重要参考。而从“事实”的角度说,则其是亲历者对中唐文人作词情况及有关观念的叙述,故对今日探究“词的起源”至关重要。其呈现的事实是:其一,中唐文人还没有将后世指称的“词”作为一种独特的歌辞体从“在音声者”中独立出来;其二,中唐文人认为歌辞的不同文体形态,是由“因声度词”的技术产生,与“声”的乐种并无关系,而自古以来,歌辞创作就有“因声度词”的传统,就有“句读短长”。其三,中唐文人将采之民甿的歌曲作为“因声度词”的重要曲调来源,并把采民甿歌曲以度词作为一种渊源久长的传统加以确认。也就是说,中唐文人的曲子词创作,既是一种文学行为,同时也是一种有意识的文化行为。刘禹锡在《竹枝词·序》中对此有生动的描述: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雎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宁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奥》之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