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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牟发松
拓跋虎墓位于咸阳市渭城区渭城乡坡刘村西,1990年坡刘村砖瓦厂在取土时发现,出土有拓跋虎夫妇墓志及部分陶俑。当时渭城区文管会即对墓葬进行了抢救性清理,其后又于《文物》1993年第11期发表发掘报告,题为《咸阳市渭城区北周拓跋虎夫妇墓清理记》(下简称《清理记》)。《清理记》中附有拓跋虎墓志拓片的图版,文中亦节录有少量志文,可惜图版较小,字迹不清,不少字难以辨认。近日获读貟安志先生编著的《中国北周珍贵文物——北周墓葬发掘报告》一书(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3年),其中第一节《拓跋虎墓》,不仅全录墓志释文(以下简称“貟释”),而且附有较为清晰的拓片图版,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方便。拙文分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在貟先生基础上对志文的校释,后一部分则是就墓志所反映的几个问题略作考察,故题名释考。



北朝时期,写本书籍尤其是碑刻墓志中的讹、俗、别字之多,当时就有人指出,其流风所及,以至于写正体字还怕别人不能认识[1]。《拓跋虎墓志》中也有不少当时流行的俗体字,加之碑志文体,例多典故,志主的经历往往通过典故,以委婉曲折的隐喻手法来表现,这就为志文的释读和研究增加了难度。另外,《拓跋虎墓志》的几处泐缺,亦影响释读。今对照拓片图版,发现貟先生对《拓跋虎墓志》的释文及相应的断句标点,有不少可商之处。

据《清理记》,《拓跋虎墓志》“志盖无斜刹,素面无文字”,而“貟释”却称:“志盖为盝顶式,平素无纹饰。盖上阳刻隶书‘大周邓城郡君墓志铭’九字”,并附有该志盖拓片图版。按《拓跋虎墓志》首题结衔,封爵为云宁县开国公,与此志盖题衔不符;而且“君”为命妇封号[2]。《周书·武帝纪》保定二年闰(正)月己丑条:“诏柱国以下,帅都督以上,母妻授太夫人、夫人、郡君、县君各有差。”此志盖既题“郡君”,显然不可能属于拓跋虎。据《清理记》所附拓跋虎夫人尉迟氏墓志及志盖的拓片图版,可知“貟释”是将尉迟氏墓志盖误认作拓跋虎墓志盖了。

《拓跋虎墓志》凡28行,满行28字,除去空格,计741字[3]。以下照录貟先生释文,凡私意以为不安处,或有疑问需要说明处,分别加注说明。

周使持(注1)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大都督、云宁县开国公故拓跋氏墓志铭

君讳虎,字山虎,河南洛阳人也。魏太武以盖世天姿,雄兵(注2)宏略,扬旗(注3)朔幕,奄有关河,礼乐宪章,备乎魏史。曾祖嘉,太保司徒都督(注4)、九州诸军事、司州牧、广阳懿烈王。太和之末,受遣(注5)辅政,弼谐五教,彝伦九牧,玉艿(注6)未掩,预奉托言,铜雀不封,喿闻遣令(注7)。祖僧保,抽簪国嗣,脱屣王家,改碣石为香城,变睢阳为奈苑,叶(注8)捐冠冕。来被鹿野之衣,寂绝哥钟独响(注9),口山之梵(注10)。父仲显,既承匡翊之功,兼席禅河之列。大业未嗣,年廿二,口(注11)君以宗室礼年(注10),即有大成之志,十一封琅邪郡王,邑五百户。十五,除太子洗马、谏议大夫。眉目踈朗(注13),雄姿振力(注14),腰带两鞬,左右驰射。大统八年,从太祖征洛阳。九年解围玉壁城(注15),雉向背(注16)凤灵达。从(注17)李广恒飞(注18)咸宫,常朦(注19)支(注20)并中,七礼(注21)俱穿。除使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增邑一千户。十三年,从蜀国公围宜阳。后九年(注22),从晋国公平江陵。荒谷东临,实举夷陵之阵;吹台南望,即下宜阳之兵。及乎三统,乐椎二仪。禅受(注33)以君令,望公族无关,废姓(注24)改封云宁县公,增邑合二千户。保定三年,除车(注25)骑大将军、开府(注26)(使)持节(注27),都督如故。四年二月遘(注28)疾,三月一日死(注29)于长安平定乡永贵里。年卅有八,身经一十四阵。其月廿六日,归葬于石安北原。惜陵谷之贸迁,懼风烟之欤灭(注30)。方为长乐之观,无复祁连之山。

佳城傥开,乃见铭曰:
世变风移,烟沉露灭,日轮先顿,夭关早折(注31)。昔实邢茅,令为滕薛(注32),秦余支庶,更仕中阳。汉故公族,还臣许昌,和銮戾正(注33),振鹭来翔。公子振振,生兹降神,家为孝友,国谓贤臣。子颜敌国,云长绳伦(注34),剑横七尺,弧弯六均。全匮(注35)论兵,玉堂临阵,九宫开闭,三辰逆顺。斑翟对垒,韩黥接刃,灵壁水惊,昆阳雷振。飞狐北望,玄菟西临,青菟(注36)内獁(注37),白犬南侵。援将送懿(注38),据转横琴,弹弦碓落(注39),调箭猨吟。居旨(注40)有疾,洒胃无徵,山倾细壤,月落长绳。嘶(注41)虚购(注42),虽书(注43)长乐,终陪茂陵。郊甸寂漠,兵陵(注44)枕席,山似吹楼,松如飞盖。凄怆九泉,方思随会。

赠冀定羸(注45)三州诸军事、冀州刺史,夫人尉迟氏,年卅二,使持节、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大都督、原、朔、宜三州刺史、房子县开国公、尉迟伐之女,世子口(注46)多口(注47)十一。

唯保定四年,岁次庚申三月已未朔廿六日铭记。

注1:原志“持”下脱一“节”字,当是书丹者误漏。

注2:“貟释”所附拓片图版,“兵”字作“”,绝似兵,唯最后一点泐脱。而《清理记》所附拓片图版则作“”,形状似“圖”字中间部分,即“啚”(又志文第一行末之“墓”字,“貟释”所附拓片图版泐损严重,仅剩一草头“艹”,而清晰度相对为低的《清理记》所附图版,仍依稀可见“墓”字全文)。按“雄兵”应释为“雄图”。“啚”、“圖”本为二字,但至迟在唐代初年,俗书“圖”已多作“啚”。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8“所圖”条释“圖”,同书卷25“啚度”条释“啚”,均称:“诏定古文官书,‘啚’、‘圖’二形同。”[4]敦煌本唐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伯2011号)模韵下:“‘啚’,思度。《说文》音鄙,训云难意,今因循作‘圖’,非。”[5]唐颜元孙《干禄字书》[6]:“……蘓蘇、啚圖,并上俗下正。”按“圖”俗书作“啚”,自不始于唐,南北朝时即已如此。《梁始兴忠武王(萧憺)碑》“啚刑驎阁”[7],北魏《冯邕妻元氏墓志》“河啚洛玺”,《元仙墓志》“不啚泉石”,《元秀墓志》“学该啚纬”,《元斌墓志》“啚彼丹青”,《元熙墓志》“翻然改啚”,《元诱墓志》“忠啚不遂”[8],东魏《僧惠等造天宫像记》“致使囗啚中废”[9],以及《金石续编》卷2东魏《凝禅寺三级浮图碑》[10]中三个图字,并书作“啚”。《金石萃编》卷32录西魏《僧演造像记》“三区浮啚”,则书作“啚”。又《大唐故朝散大夫元府君(勇)墓志之铭并序》[11](永徽六年,655),在开首叙述志主姓字郡望(“君讳勇,字世武,洛阳人也”)之后,概述其先世有云:“昔魏太武以盖世天姿,雄啚横略,扬旌朔漠,奄有关河。”与《拓跋虎墓志》中“魏太武以盖世天姿,雄啚宏略,扬旌朔幕,奄有关河”一句,几乎雷同(“貟释”释“旌”为“旗”,不当,说见下。横、宏与幕、漠,均以音同音近而通假),图亦书作“啚”。综上所述,似可断定“貟释”《拓跋虎墓志》中“雄兵”,应依原志残迹及当时流俗写法,释为“雄啚”。这样,“雄啚”与“宏略”,文对而义从。顺便指出,拓跋虎与元勇二志所立时间前后相差近一个世纪,描述其共同祖先太武帝的遣辞竟至雷同,若非偶合,则两位撰志者必本诸同一典据。此典据为北魏国史,抑为太武系诸王家乘,或者其他?笔者虽多方检索,仍不得其究竟,书此以俟通人指教。

注3:“旗”应为“旌”。“旌”有多种俗体,一作“方全”,其例可见《金石萃编》卷13汉《夏承碑》,《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以下简称《集释》)图版233北魏《穆纂墓志》等,《龙龛手鉴》[12]卷1方部,谓“方全”为“旌”字之误写;一作“衣全”,如《集释》图版95《元秀墓志》、《集释》图版106《元遥墓志》;一如《拓跋虎墓志》书作“”,实例如《中国北周珍贵文物》第91页《独孤藏墓志》(拓片图版)、《集释》图版176《元浑妻司马氏墓志》,古字书如金韩道昭《改并五音类聚四声篇海》方部引《对韵音训》[13]等。

注4:“都督”二字应下属,作“都督九州诸军事”,如《清理记》节录之志文。按《魏书》、《北史》[14]唯载元嘉先后出镇徐州、荆州、司州,“都督九州诸军事”盖为赠官。所督九州州名,不见史传。《魏书·元嘉传》已佚,今本《魏书·元嘉传》据《北史》补,赠官中仅列侍中、太保,失载都督九州。而且《北史》于都督诸州军事职,通常只举州数,不列州名。《集释》图版96《元湛墓志》:“祖嘉,太保、尚书令、司徒公、冀州刺史广阳懿烈王。”冀州当为赠官中的九州之一。

注5:“受遣”应为“受遗”。《魏书·高祖纪》下太和二十三年三月条,载孝文帝病重,遗诏元详、王肃、元嘉、宋弁、元禧、元澄等六人辅政。《北史·元嘉诸》(《魏书·元嘉传》缺,后人补以《北史》):“(孝文)及将大渐,遗诏以嘉为尚书左仆射,与咸阳王禧等辅政。”《魏书·元禧传》:“及高祖崩,禧受遗辅政。”《集释》图版189《元子正墓志》:“初高祖……陟方不及,升湖永逝,文穆皇帝(子正父元勰)……任隆霍光,当受遗之重。”

注6:《玉篇》引《说文》释“艿”:“旧草不芟新草又生曰艿。”诸家古字、韵之书多承此解[15]。然依此解,则不详“玉艿未掩”意。若试作臆测,则私意以为“艿”应为“芨”,当是书丹者误脱最后一捺笔。《拓跋虎墓志》的书丹多有误脱,如第1行脱“节”字,第10行脱“戟”字(详下考释),第18行“茅”字脱最后一撇笔。古写本及石刻中,竹艹二头常相混,故芨笈二字相通。《龙龛手镜》草部“芨”字:“乌头别名也,又俗及笈二音,负书箱也。”若释“艿”为“笈”,“玉笈未掩”则差可作解,但仍须展转推测,不能坐实,故不赘述,书此以俟方家指教。

注7:“遣令”当作“遗令”。《北史·元嘉传》:“薨,遗命薄葬。”《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庚子,王(曹操)崩于洛阳,……遗令曰:‘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葬毕,皆除服。……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卷31陈张正见《铜雀台》郭茂倩题解引《邺都故事》:“魏武帝遗命诸子曰:‘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岗上,……无藏金玉珠宝。……妾与伎人,皆著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每月朝十五,辄向帐前作伎。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参据上引,“铜雀不封,喿(早)闻遗令”盖指元嘉遗令薄葬事。

注8:据拓片图版及上下文,“葉”应为“棄”。

注9:独响应下属,详见注10。

注10:口山之梵。口当为“鱼”。志文拓片中“鱼”字虽已泐损,但其上下部仍依稀可见。“鱼山”典出《三国志·魏书·曹植传》:“初,植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遂营为墓。”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5:“陈思王曹植字子建,尝登鱼山,临东阿。忽闻岩岫里有诵经声,清通深亮,远谷流响,肃然有灵气。不觉敛衿祗敬,便有终焉之志,即效而则之。今之梵唱,皆植依拟所造。” [16]《高僧传》卷13《经师》篇末“论”曰:“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原夫梵呗之起,亦兆自陈思。”[17]《法苑珠林》卷36《呗赞篇·述意部》:“陈思精想,感鱼山之梵。”[18]

注11:据残笔,口当为“卒”字。

注12:《清理记》节录此句,在“宗室”处断句,以“礼年”下属,当是。“礼年”意不详。按《梁书·沈约传》载约与徐勉书:“今岁开元,礼年云至,悬车之请,事由恩夺。”此书作于天监九年(510),是年沈约七十岁,正是“悬车”退官的年龄,则书中所谓“礼年”,即指退休之年。退休之年何以称礼年?《艺文类聚》卷18载《梁沈约致仕表》:“徒以桑榆无几,时制行及,不朝之礼,忽在今辰。”[19]则“礼年”盖指臣下退休,颐养天年,可以享受“不朝之礼”。沈约表中的“礼年”之意显然不同于《拓跋虎墓志》中的“礼年”,但却有助于对后者的理解。墓志称:“礼年即有大成之志,十一封琅琊郡王。”按《礼记·学记》:“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20]据孔颖达疏,一年、七年、九年均指入学的年数,古人八岁入小学,大成之年即17岁。《春秋公羊传》僖公十年注:“礼,诸侯之子,八岁受之少傅,教之以小学,业小道焉,履小节焉。”又《汉书·食货志》:“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始知室家长幼之节。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可知贵族子弟,八岁须依“礼”入小学;一入小学,便开始学习“室家长幼”进退揖让之礼。据之,《拓跋虎墓志》所谓“礼年”,即指依“礼”入学、习礼的八岁之年。“礼年即有大成之志”,无非赞扬他少年老成,即墓志文中常见的“弱不好弄(幼不贪玩)”(如《集释》图版96《元湛墓志》)之意。若以礼年为八岁入学之年,与下文十一岁封琅邪郡王句亦能相接。

注13:踈即疎,古文疎之“疋”旁或写作“足”,疎为疏的俗体字,见《汉语大字典》疎、疏条,第1148-1149页。“疏朗”,俊伟貌,《晋书·王敦传》:“敦眉目疏朗,性简脱。”

注14:“振力”应为“旅力”。旅字俗体多从“扌”,右边则简笔似“衣”,如《八琼室金石补正》卷12北魏《中岳嵩高灵庙碑》“总统四扌”、同书卷25隋《诸葛子恒等造象颂》“保存振扌”,以及《龙龛手镜》卷2手部“扌”,均是。《干禄字书》所收俗体旅字,《中国北周珍贵文物》第104页所附《尉迟运墓志》文拓本中“公掌禁旅”的“旅”,均书作“扌”,与《拓跋虎墓志》中“扌”极为相似。旅通膂,“旅力”即“膂力”。《三国志·魏书·典韦传》:“形貌魁梧,旅力过人。”陶潜《岁暮和张常侍》:“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21]

注15:“城”应下属,详见注17。

注16:“背”处应断句。详见注17。

注17:“凤灵”似应作“风云”,“达”应为“逆”,“从”应上属。“九年”以下应释读为:“九年,解围玉壁,城雉向背,风云逆从。”《庾子山集注》卷13《周大将军崔说神道碑》[22]:“乃用六谋,乃用三策,城垒向背,星辰主客。”倪璠注引诸书,谓此四句“言訦(按:即崔说)用兵有谋策,能察其城垒向背之势,又能仰观星象知吉凶也”。又同书卷14《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有“风云顺逆,营阵孤虚”句,据倪璠注,亦指纥干弘(按:即田弘)在用兵中深明风角占卜、六甲孤虚之术。按拓跋虎为一介武将,累立军功,故墓志主要表彰他在军事方面的才能,称赞他长于骑射,英勇善战,堪与两汉名将李广、臧宫、吴汉、关羽、吕布等比美,所谓“城雉向背、风云逆从”,自然也是颂扬他谙悉阴阳风角,用兵有谋术。后面墓铭中“金(“貟释”误作“全”)匮论兵,玉堂临阵,九宫开闭,三辰逆顺”,也是重复同样的意思。
注18:“飞”字处应断句。“李广恒飞”,典出《史记·李广传》:“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注19:“咸”应为“臧”,“朦”应为“胜”,胜字处应断句。“臧宫常胜”,典出《后汉书·臧宫传》:“后匈奴饥疫,自相分争,帝以问宫,宫曰:‘愿得五千骑以立功。’(光武)帝笑曰:‘常胜之家,难与虑敌,吾方自思之。’”六朝隋唐碑志中,“勝”常书作“”,如《中国北周珍贵文物》第107页所附《贺拔氏墓志》文拓本,以及上引隋《诸葛子恒等造象颂》,勝均书作“”。《干禄字书》亦收有胜字的这一俗体。

注20:据志文句式,原志“支”前脱一字,当时书丹者误脱。所脱疑为“戟”字。《后汉书·吕布传》:“(袁)术遣将纪灵等步骑三万以攻(刘)备,备求救于布。……(布)便率步骑千余,驰往赴之。……乃令军候植戟于营门,布弯弓顾曰:‘诸君观布射戟小支,中者当各解兵,不中可留决斗。’布即一发,正中戟支。”后常以“戟支”形容射技神妙。《庾子山集注》卷1《马射赋》“岂留情于戟枝”,同书卷11《丘乃敦崇传》“弯弧则戟破小支”,同书卷15《宇文显和墓志铭》“戟中小支”,以及《艺文类聚》卷46王褒《尉迟纲碑铭》“加以逵门射法、遥中戟支”,均用此典。若臆测偶中,则“戟支并中”与下句“七札(札,“貟释”误为礼)俱穿”,均称美其射技,不仅文字骈对,而且意义关联。

注21:“礼”应为“札”。《左传·成公十六年》(《十三经注疏》第1918页):“养由基蹲甲而射之,彻七札焉。”上引庾信《马射赋》中有“七札俱穿”句,即用此典。

注22:“九”为“元”之误。后元年,即西魏恭帝元年(554)。是年十月,西魏兴兵讨梁,见《周书·文帝纪下》、《北史·魏本纪·恭帝纪》。

注23:“乐椎”应为“乐推”,当属上句。“乐推”语出《老子》第66章:“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后来王朝禅代,常以“乐推”为辞,此处指北周禅代西魏事。“及乎”以下应读作“及乎三统乐推,二仪禅受”。

注24:“以君”以下应读作:“以君令望公族,无关废姓”。废姓指西魏帝室元氏。北周禅代西魏之际,西魏宗王例降为公。此句是说,拓跋虎之封爵改动,即由琅邪王改封云宁县公,与一般西魏宗王循例降爵者不同。详考见下文。

注25:“车”误,墓志原文为“骠”。拓跋虎大统九年即已除车骑大将军。

注26:此处应断句,如《清理记》节录之志文。据《北史·卢辩传》所载北周制度:开府仪同三司,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加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并加使持节、大都督。保定三年拓跋虎新除骠骑大将军和相应的开府(仪同三司)。开府后面的(使)持节、(大)都督,则在此前除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时已加,故下文称此二职“如故”。

注27:此处逗号,应作顿号。“貟释”在“持节”前括注的“使”,和下文“都督”前本来应有的“大”,均为撰志者省略。

注28:“遘”,原志文为“構”,二字通。

注29:“死”原志文为“薨”。《礼记·曲礼下》(《十三经注疏》1269页):“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拓跋虎爵为云宁县公,故称“薨”。

注30:“欤灭”应为“歇灭”。志文中歇字书法,与《集释》图版74《元暐墓志》中歇(“丹青有歇”)字书法,颇为相似。二者又与《马王堆汉墓帛书》本《老子》(甲本)中“歇”字书法相似(参《汉语大字典》第899页所摹),其特点是歇字左边的“曷”字,写如“馬”字。“歇灭”意为息灭、消失。《梁书·沈约传》载约撰《郊居赋》有云:“贵则丙、魏、萧、曹,亲则梁武、周旦,莫不共霜雾而歇灭,与风云而消散。”

注31:“夭关”应为“天关”。天关犹天门,《庾子山集注》卷6《周祀圆丘歌·雍夏》:“礼将毕,乐将阑,回日辔,动天关。”“日轮先顿、天关早折”均喻指西魏王朝灭亡。

注32:“令”应为“今”。按邢、茅均为西周公子所封之国,“昔实邢茅”喻指拓跋虎过去是西魏的宗王;滕、薛均为春秋时诸侯国,“今为滕薛”则喻指拓跋虎现在是北周的异姓诸侯。

注33:“正”应为“止”。《诗经·鲁颂·泮水》(《十三经注疏》第610页):“鲁侯戾止,言观其旂。”毛传:戾,来;止,至也。《诗经·小雅·蓼萧》:“和鸾邕邕,万福攸同。”毛传:“在轼曰和,在镳曰鸾。”鸾同銮,指装于轭首或车衡上的銮铃,皇帝之车有銮铃,因以銮代称车驾。《庾子山集注》卷6《周礼方泽歌·登歌》:“和鸾戾止,振鹭来翔。”

注34:“绳伦”应为“绝伦”。云长为关羽字,《三国志·蜀书·关羽传》:“羽闻马超来降,旧非故人,羽书与诸葛亮,问超人才可谁比类。亮知羽护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按:髯指关羽)之绝伦逸群也。’”

注35:“全匮”为“金匮”之误。金匮,古时用以收藏文献、书籍的铜柜,“金匮论兵”称美拓跋虎博通兵书。

注36:“菟”应为“羌”。青羌,古代西南地区羌族的一支,《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载诸葛亮上表(按即“后出师表”)有“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语,《华阳国志·南中志》有诸葛亮“移南中劲卒、青羌万余家于蜀”语[23],《八琼室金石补正》卷32《(汉)巴郡太守樊敏碑》有“续蠢青羌”语。

注37:此字似应释读为“猲”,如前所述,俗体“曷”字多写如“馬”。“猲”为“獵”字俗体,见《龙龛手镜》犬部。《中国北周珍贵文物》第107页《贺拔氏墓志》拓片图版“谏荆王之獵”,“獵”即书作“猲”。“猲”又写作“獦”,《颜氏家训·书证》:“自有讹谬,过成鄙俗,……‘獵’化为‘獦’”。《干禄字书》:“……獦、獵,并上通下正。”可见“獦”作为‘獵’字俗体,颇为流行。按猎有凌虐、暴虐义,见《尔雅·释言》“猎”字及郭注(《十三经注疏》第2583页),“内猎”即内虐、内掠或内略,与下句“南侵”相对。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猎”字或许就是虐(或掠、略)之同音、近音假借,此类现象在北朝碑志造像中亦不少见[24],《拓跋虎墓志》中“喿(早)闻遗令”即是一例。

注38:“将”应为“捊”,“懿”应为“鼓”。“捊”即“桴”,通“枹”,即鼓槌。《左传·成公二年》有“援枹而鼓”句(《十三经注疏》第1894页),《集释》图版96《元湛墓志》有“桴鼓所以且息”句。“鼓”俗作“壹皮”,即《颜氏家训》所举“鄙俗”字例中的“‘鼓’外设‘皮’”。《干禄字书》:“壹皮、鼓:上俗下正。”《集释》图版75《元湛妃王令媛墓志》“鼓琴之志讵申”,“鼓”即写作“壹皮”。《拓跋虎墓志》拓片所见“壹皮”字下部类似“心”字的刻痕,似为泐缺之迹。

注39:“碓”应为“鴈”,即“雁”。当时碑志中雁多写作鴈,如《金石续编》卷2东魏《凝禅寺三级浮图碑》“羡双鴈之追仁”[25]。“弹弦雁落”,典出《战国策·楚策四》:“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对曰:‘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故疮(裂而)陨也。’” [26]《庾子山集注》卷1《马射赋》“吟猿落雁”,卷15《郑伟墓志铭》“雁落惊弦”,皆用此典。

注40:“居旨”应为“居胥”,“胥”俗体作“”,《刊谬补缺切韵》鱼部、敦煌写本(斯388)《正名要录》以及《干禄字书》、《龙龛手镜》肉部,均收有此字,《龙龛手镜》谓# 、胥二字均为“今”体,《正名要录》则谓胥# 二字,“字形虽别,音义是同”,胥属“古而典者”,# 属“今而要者”[27]。“ ”常见于碑刻墓志,如《金石萃编》卷27北魏《孝文吊比干墓》“启# 宇于齐方”。“居胥”即狼居胥山的省称,西汉元狩四年,霍去病出代郡塞击匈奴,封狼居胥山,事见《汉书·霍去病传》。志文以居胥代指去病,复以去病喻指拓跋虎,“居胥有疾”即指拓跋虎不幸染疾。

注41:“”应为“驂”,“购”应为“賵”,拓片中二字笔划清晰。《礼记·檀弓上》(《十三经注疏》第1283页):“孔子之魏,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说骖而赙之。”志文即用此典,意谓賵赙之礼,已于死者无补,徒寄生者哀思而已。

注42:“莫”应为“奠”。奠酒,即用以奠祭之酒。《礼记》所载祭祀之酒有八,所谓“五齐三酒”,“澄酒”(一曰“澄齐”)为其一,见《礼记》礼运、坊记篇(《十三经注疏》第1416页,1620页)。“奠酒空澄”,其意与上句“嘶骖虚賵”同。《集释》图版177《元譓墓志》铭文有“陈衣虚席,奠酒空台”句,其意亦同。

注43:墓志此处有泐损,细观拓片,“書”字似为“畫”字。“虽书长乐”或“虽画长乐”,意蕴均不详,故难以确断,书此以求教。

注44:“兵陵”为“丘陵”之误,见原志文拓片图版。

注45:“羸”应为“嬴”。《清理记》即释为“蠃”。按蠃州即瀛州,北魏太和十一年分定州、冀州置。瀛蠃二字通,说见王仲荦《北周地理志》(中华书局,1980年)卷10“瀛州条”。周保定年间,瀛州尚在北齐境内,但北周封爵赠官常有遥授北齐境内州郡县邑者,如卒于保定三年的寇儁,亦赠加冀定瀛三州诸军事、冀州刺史(见《周书》本传),与拓跋虎赠官同。

注46:缺字为“库”,见《清理记》释文及所附《尉迟氏墓志》。注47:缺字为“汗”,见《清理记》释文及所附《尉迟氏墓志》。又据墓志拓片字迹,“库多汗”三字似为追加。

兹据以上拙释,重录《拓跋虎墓志》全文如下。录文采用现代通行繁体字,假借字、讹俗别字,尽量维持原状。笔者臆补的落字,围加方框,以与原志文区别。臆释的泐缺字,除围加方框外,又加涂阴影。原志文中空格,以囗表示,一个囗表示一个空格。志文按新式标点断句。每行字数与原志同,以存原志行款。

周使持節、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大都督、雲甯縣開國公故拓跋氏墓

志銘囗囗囗囗君諱虎,字山虎,河南洛陽人也。魏太武以蓋世天姿,雄啚

宏略,揚旌朔幕,奄有關河,禮樂憲章,備乎魏史。曾祖嘉,太保、司徒、都督九

州諸軍事、司州牧、廣陽懿烈王。太和之末,受遺輔政,弼諧五教,彜倫九牧。

玉艿未掩,預奉託言;銅雀不封,喿聞遺令。祖僧保,抽簪國嗣,脫屣王家,改

碣石爲香城,變睢陽爲奈苑。棄捐冠冕,來被鹿野之衣;寂絕哥鍾,獨響魚

山之梵。父仲顯,既承匡翊之功,兼席禪河之列。大業未嗣,年廿二,卒。君以

宗室,礼年即有大成之志。十一,封瑯琊郡王,邑五百戶。十五,除太子洗馬、

諫議大夫。眉目踈朗,雄姿旅力,腰帶兩鞬,左右馳射。大統八年,從囗太祖

征洛陽。九年,解圍玉壁。城雉向背,風雲逆從,李廣恒飛,臧宮常勝,戟支並中,

七札俱穿。除使持節、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增邑一千戶。十三年,從蜀國

公圍宜陽。後元年,從晉國公平江陵。荒谷東臨,實舉夷陵之陣;吹台南望,

即下宜陽之兵。及乎三統樂推,二儀禪受,以君令望公族,無關廢姓,改封

雲寧縣公,增邑合二千戶。保定三年,除驃騎大將軍、開府,持節、都督如故。

四年二月構疾,三月一日薨于長安平定鄉永貴里。年卅有八,身經一十

四陣。其月廿六日,歸葬於石安北原。惜陵谷之貿遷,懼風煙之歇滅,方爲

長樂之觀,無復祁連之山。佳城儻開,乃見銘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

世變風移,煙沈露滅,日輪先頓,天關早折。昔實邢茅,今爲滕薛,秦餘支庶,

更仕中陽。漢故公族,還臣許昌,和鑾戾止,振鷺來翔。公子振,生茲降神,

家爲孝友,國謂賢臣。子顔敵國,雲長絕倫,劍橫七尺,弧彎六均。金匱論兵,

玉堂臨陣,九宮開閉,三辰逆順。斑翟對壘,韓黥接刃,靈壁水驚,昆陽雷振。

飛狐北望,玄菟西臨,青羌內猲,白犬南侵。援捊送鼓,據轉橫琴,彈弦鴈落,

調箭猨吟。居胥有疾,洒胃無徵,山傾細壤,月落長繩。嘶驂虛賵,奠酒空澄,

雖書長樂,終陪茂陵。郊甸寂漠,丘陵枕席,山似吹樓,松如飛蓋。悽愴九泉,

方思隨會。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贈冀定嬴三州諸軍事、冀州刺史。

夫人尉遲氏,年卅二,使持節、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大都督、原朔宜三州

刺史、房子縣開國公尉遲伐之女,世子庫多汗,口十一。囗囗囗囗囗囗

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唯保定四年,歲次庚申,三月已未朔廿六日銘記。



拓跋虎不见史传。他是北魏太武帝子广阳王建的五世孙。曾祖元嘉在孝文帝时率兵征讨,出镇方面,任职中枢,表现得非常活跃,但《北史·元嘉传》却较简略。如太和三年十一月,嘉以假王督二将出淮阴[28];四年八月,嘉以徐州刺史、假王率军赴接举城降魏的南齐角城戍主,同年九月又在朐山击败齐军;五年,嘉复在徐州大破齐军,“俘获三万余口送京师”:俱见《魏书·高祖纪》,而不见《北史》本传。或原载于《魏书》本传(已佚),为《北史》删节。在受孝文帝遗诏辅政宣武帝的六位顾命大臣中,有四位宗室,而以元嘉的辈份最高,因而被称为“宗室尊酋”(《魏书·王肃传》)。但元嘉子孙,只有元渊一支见诸史传,《拓跋虎墓志》的出土,得补其缺。

拓跋虎的祖父僧保,父仲显,《清理记》、“貟释”均称不见史载。实际上并非全无踪迹可寻。僧保与元渊为亲兄弟。据《魏书·肃宗纪》、《北史·元深(渊)传》,正光五年五月,继临淮王元彧总军北讨破落韩拔陵失利,魏朝又以尚书令李崇为大都督北讨,元渊隶于其下,七月李崇因故徵还,元渊乃总北讨诸军。后来河北大起义爆发,河间王元琛为鲜于脩礼所败,元渊又继元琛总元融、裴衍诸军镇压义军。当时四方兵兴,国势衰微,当政的灵太后对拥兵在外的将领很不放心,执政朝中的城阳王元徽又与元渊有隙,因而元渊在前后总兵北讨期间,受到朝廷的多方牵制,以至于“事无大小不敢自决”。元渊在给灵太后的上书中,说到城阳王徽在朝中“排抑”自己,所统部将“北征之勋皆被拥塞”,其中又云:“(徽)复令臣兄子仲显异端讼臣,缉缉翩翩,谋相诽谤。言臣恶者,接以恩颜;称臣善者,即被嫌责。”显然,元渊的兄子元仲显,与拓跋虎父仲显为同一人,则仲显父僧保,于元渊为兄。

元渊在魏末算得上一个重要的人物,其子元湛在东魏孝静帝时亦历任显职[29],所谓“位冠人爵,任总天纲”[30]。但元渊兄僧保,却视官爵如敝履(“抽簪国嗣,脱屣王家”),将那王宫侯府,换作香积佛的众香国,毗耶离城的奈树园(“改碣石为香城,变睢阳为奈苑”)[31],“弃捐冠冕”,穿上佛徒服装,“寂绝哥钟”,专诵梵呗之音,看来他是真的出家当了和尚,而不仅仅是居家信佛[32]。僧保于元渊为兄,元嘉死后,元渊袭广阳王爵,盖因僧保出家之故。僧保的儿子亦即拓跋虎的父亲仲显,据上引《元渊传》,他曾受元徽指使,讼告其叔父元渊,一时还闹得沸沸扬扬。元徽和元仲显不过是共五世祖(太武帝拓跋焘)的从兄弟,他却站在元徽一边攻击自己的亲叔父元渊,事起何因,今已不得而知,推测与元渊承袭广阳王爵有关,大概仲显认为,祖父元嘉的广阳王爵应该由他的父亲承袭,父亲既出家,则应由他来承袭。不过这纯属推测。

《拓跋虎墓志》未列仲显的任何官爵,说他“既承匡翊之功,兼席禅河之列”,可惜“大业未嗣”而卒。所谓“既承匡诩之功”,则“匡诩之功”不是他自己立的,那只可能是乃父僧保。但僧保出家为僧,身在方外,何以立功?“匡翊”之意,通常指匡辅帝王,那么他所匡翊的又是哪一位帝王呢?《墓志》称拓跋虎十一岁封琅邪郡王,据其卒年推考,时当537年,即西魏大统三年。魏孝武帝西迁关中时,拓跋虎不过六七岁,显然是跟着他的父祖入关的。《北史·魏孝武帝本纪》永熙三年(534)七月:“己丑,帝亲总六军十余万,次河桥。高欢引军东度。丙午,帝率南阳王宝炬、清河王亶、广阳王湛、斛斯椿以五千骑宿于瀍西杨王(《通鉴》“杨王”作南阳王,参《北史》本条校勘记)别舍,沙门都维那惠臻负玺持千牛刀以从。”惠臻俗姓为何?何以与孝武帝亲近如此?限于见闻,不得而知。笔者无意推测拓跋虎出家为僧的祖父僧保就是惠臻,但僧保在孝武帝仓皇入关之际,跟随入关,或者在都维那惠臻的带领下护送(即“匡翊”)孝武帝入关,却不是没有可能。若推测偶中,则僧保的“匡诩”之功,对于出家的他,虽不能以官爵酬赏(最多任僧官),却可以以官爵酬赏他的儿子仲显。只是仲显福薄,廿二岁即英年早逝,于是这个酬赏就转给了他十一岁的儿子拓跋虎。据“兼席禅河之列”语,可知仲显也具有跟他父亲相同的宗教信仰,除了英年早逝以外,信仰佛教大概是他没有嗣承大业、受封王爵的原因之一。

东西魏分立之初,对于拓跋皇室,双方都是看重的,因为这是一笔重要的政治资源。应该说,当时北魏宗室留在东魏的居多。据上引《孝武帝纪》,元渊的儿子,也就是元仲显的堂兄弟元湛,最初也曾加入跟随孝武帝入关的队伍,但他和清河王亶中途动摇,“逃归”洛阳,遂出仕东魏,官至太尉。后因其弟元瑾谋杀齐文襄王高澄,“合门伏法”(《北史·元瑾传》)。不过就算没有这一事件,元湛一门也难幸免灭门之祸。北齐天保十年(559)五月,北齐大诛元氏,“诛元世哲、景式等二十五家,余十九家并禁止之”。七月又再次“大诛元氏,自昭成已下并无遗焉”,“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北史·元韶传》)。这是河阴事变以来元氏遭到的又一次大屠杀。相对而言,在西魏北周的的元魏宗室,命运就要好得多,追随孝武帝入关的宗室,多封王爵,见于史籍的有元玄、元毗、元欣、元懋、元顺元伟父子、元最、元季海、元畅、元定、元融、元子孝、元仲景、元均、元孚,等等(为避烦琐,出处不具),其例甚多,兹不备举。《周书·元伟传》称:“太祖(宇文泰)天纵宽仁,性罕猜忌。元氏戚属,并保全之,内外任使,布于列职。孝闵践祚,无替前绪。明、武缵业,亦遵先志。”同传中还胪列了一批在西魏北周身任高官显爵的元氏人物。参据史传,《元伟传》所述不虚,元氏在西魏北周的政治、军事领域,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除了魏废帝二年尚书元烈谋乱被诛事件以外,元氏与宇文氏不曾发生重大冲突,更没有出现像北齐那样大诛元氏的恶性事件。而《拓跋虎墓志》也提供了这方面的信息。

如上所述,拓跋虎和他的父祖,凭其宗室身份,只要跟随孝文帝入关,就可以以“匡翊”之功封王。西魏宗室封王,不超过一千户(《北史·元毗传》),而拓跋虎初封郡王,只有五百户。后来因在大统八年征洛阳和九年围玉壁之役中有功,升迁官职,增邑一千户。再后从尉迟迥围宜阳,从宇文护平江陵,则未见官爵升迁。志又称:“及乎三统乐推,二仪禅受,以君令望公族,无关废姓,改封云宁县公,增邑合二千户。”我们知道,元魏诸王在北周建立时,循例降爵为公。《北史·元季海传》:“从孝武入关,封冯翊王。……子亨,……大统末,袭爵冯翊王,累迁勋州刺史,改封平凉王。周受禅,例降为公。”(《隋书·元亨传》同)。又同书《元子孝传》:“孝武帝入关,不及从驾。后赴长安,封义阳王。……子孝以国运渐移,深自贬晦,日夜纵酒。后例降为公,复姓拓跋氏。”则拓跋虎之由琅邪郡王改封云宁县公,自然也是因为北周禅魏,但墓志却说这次封邑变动“无关废姓”,其中必有缘由。

西魏自恭帝三年春正月丁丑,即正月初一,“初行《周礼》,建六官”(《周书·文帝纪下》,《北史·魏本纪·恭帝纪》同)。按《周礼》天子既称天王,宗室子弟及异姓功臣也就不能再封王爵。《周书·元定传》称元定在魏废帝二年(553),“以宗室进封建城郡王”,后“行《周礼》,爵随例改,封长湖郡公”。又《周书·元伟传》,大统十六年(550),元伟“以魏氏宗室,进爵南安郡王”,“六官建,拜师氏下大夫,爵随例降,改封淮南郡公。孝闵帝践祚,除晋公护府司录。”则西魏宗王中,有一部分在恭帝三年正月《周礼》初行之时即循例降爵为公,当时孝闵帝尚未登位,因此可以说他们的封爵变动,“无关废姓”,即与周魏禅代无关。《周书》记载元定、元伟的降封,都有“改封”字眼,而对于元亨、元子孝,则仅仅称“例降为公”,没有“改”的表述。

在北周禅魏、闵帝即位之际,我们看到跟随宇文泰的一大批功臣旧将,或“进爵”,或“增邑”,据王仲荦《北周六典》卷8“封爵”所列举,进爵、增邑的不下数十人,但其中没有见到元魏宗室。如上所述,西魏元氏诸王虽然多“以魏氏宗室”封王,但在周魏禅代之际的封爵降改,仍略有差别。一种如元定、元伟,因行周礼循例改封,还不能说是降贬;一种如元亨、元子孝,因北周禅魏,“例降为公”,他们的封爵变动,主要是因为属于“废姓”,正像他们过去得封王爵主要是因为元魏宗室身份一样。但上述两种情况,在周隋禅代之际都不见进爵、增邑。拓跋虎虽然也是以宗室封王,魏周禅代之际亦由琅琊郡王改封云宁县公,但他在禅代之际一如其他功臣旧将,得以“增邑”五百户,合前封共二千户。当因此故,墓志记述这次封爵变动完全没有用“降”的字眼,唯称“改封”,另外又特别强调“无关废姓”。作为西魏宗室,拓跋虎在禅代之际破例享受“增邑”待遇,恐怕还是因为他在西魏时历经战阵,禅代前不久又“从晋国公(宇文护)平江陵”,立有军功[33],而非如墓志所称,仅仅因为他是“令望公族”。从中亦可见,北周政治较上轨道,用人唯贤,赏罚分明。

最后拟对拓跋虎的改姓稍作论列。西魏大统十五年,“初诏诸代人太和中改姓者,并复旧姓”(《北史·魏文帝本纪》)。“诸代人”是否包括国姓元氏?上引《北史·元子孝传》称他于周隋禅代之际“例降为公,复姓拓跋氏”,表明大统十五年下诏代人复旧姓时,可能并不包括皇室元氏。所以如此,大概是考虑到,如果元氏也复旧姓,则西魏皇帝也要改姓。《周书》元伟、元定传,及《元伟传》中所附诸元氏,均不载其复姓拓跋。我们还注意到,西魏赐姓鲜见赐姓拓跋氏者。过去论者常引《周书》王盟、李穆二传所载赐姓拓跋氏之例。据考,王盟受赐之拓拔氏,乃“拓王氏”之误[34],李穆受赐之拓拔氏,乃“蹹拔氏”之误[35]。西魏不见赐姓拓跋氏者,是否就是因为国姓元氏未曾复旧呢?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尚难定断。至西魏灭亡,国姓更改,原西魏宗王一方面循例降爵,另一方面也因循例复旧姓。上述元子孝的情况若具有普遍性,则拓跋虎也应该是在周隋禅代之际恢复旧姓的。《周书·晋荡公护附叱罗协传》:“魏恭帝三年(556),太祖徵协入朝,论蜀中事,乃赐姓宇文氏。……(入周后尽忠于宇文护)协既受护重委,冀得婚连帝室,乃求复旧姓叱罗氏。护为奏请,高祖许之。”而据《中国北周珍贵文物》第34页所附《叱罗协墓志》(拓片图版):“天和元年(566),诏以公旧望隆重,功绩文宣,暂逢事限,忝参皇族,宜依太祖遗旨,还复旧姓。”墓志显然隐瞒了叱罗协求复旧姓的真实目的,但从“宜依太祖遗旨,还复旧姓”可见,北周时期,对宇文泰恢复代人旧姓的政策,是始终坚持的。即使元氏在西魏时期因属国姓未复旧姓,入周以后复姓拓跋,既符合“太祖遗旨”,因而是完全可能的。姚薇元氏《北朝胡姓考》元氏条称,从《周书》的记载来看,“似元氏在周未复旧姓”。但他又根据《陈书》、《隋书》分别称北周元定、元伟为拓跋定、拓跋伟等例[36],推断元氏在周时亦曾恢复旧姓。这一推断是有根据的,同时与笔者所持元魏宗室在北周禅代时始复旧姓并不矛盾,因《陈书·废帝纪》光大元年九月条载“周将长胡公拓跋定率步骑二万入郢州”,《隋书·伊娄谦传》载“谦与小司寇拓跋伟聘齐观衅”,均是北周时事。姚先生的论点毋宁说更增加了私见的信心。

以上考释,率多推断。谬误之处自难避免,尚乞方家哂正。

[1]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杂艺》:“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同书《书证》:“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笔也。所见渐广,更知通变,……官曹文书,世间尺牍,幸不违俗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14,463页。参马向欣编著《六朝别字记新编》“六朝别字记(同治)序”,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
[2]汉蔡邕《独断》下:“异姓妇女以恩泽封者为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子部十杂家类二)。参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1304页关于妇人之封的札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

[3]“貟释”作784字,是计满行字数;《清理记》计实际字数,作742字,盖因第27行“库多汗十一”5字,实占6格,计字时没有除去空格,故多出一字。

[4]《丛书集成初编》本,第364页,1136页,中华书局,1985年。
[5]周祖谟《唐五代韵书集存》,第253页,中华书局,1983年。

[6]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63,第436页,文物出版社,1985年。

[7]《(正续补正)金石萃编》卷26,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影印扫叶山房本),1990年。

[8]以上北魏墓志分别见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图版57,84,95, 110,134,136,科学出版社,1956年。《元诱墓志》“忠啚不遂”之前又有“实俟令圖”句,则作“圖”,《元熙墓志》“翻然改啚”之后,又有“宝箓凝圖”、“名芳圖史”句,则并作“圖”,可见书丹者啚圖不分,随手书写。
[9]《八琼室金石补正》卷19,第115页,文物出版社,1985年。

[10]《金石萃编》第4册,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

[11]《千唐志斋藏志》图版100,文物出版社,1983年。

[12]辽释行均《龙龛手镜》,中华书局影印本(底本为高丽版影印辽刻本,缺页补之以四部丛刊续编本),1985年。

[13]转引自《汉语大字典》(缩印本)第914页,徐中舒主编,湖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康熙字典》(广益书局1937年)卯集下方部亦收“”字,释义引《篇韵》(当即明释真空所撰《新编篇韵贯珠集》略称)作:“同旌。”

[14]本文所引二十四史,均为中华书局校点本。

[15]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升部,第70页,武汉市古籍书店(影印临啸阁本),1983年。参《汉语大字典》第1322页“艿”条,同条又引《集韵》谓“芟故生新曰艿”,即割后再生的新草,与《刊谬初缺切韵》蒸部“艿”字释为“陈草”(敦煌本、故宫本同,见上引周祖谟《唐五代韵书集存》第282页,469页),释义适相反,但两种释义都渊源于《说文》的解释。

[16]范宁点校本,中华书局,1996年,第48页。

[17]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第507页,中华书局,1992年。

[18]宋碛砂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85页。

[19]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第34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20]《十三经注疏》第1521页,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

[21]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卷2,第14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22]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年。

[23]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第24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4]参上引《六朝别字记新编》“六朝别字记(同治)序,及卷末所附“别正字一览表”,其中同音、近音假借之例极多。

[25]上揭《金石萃编》第4册,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

[26]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第572页,巴蜀书社,1987年。

[27]《英藏敦煌文献》第174-175页,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参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第254-5页,岳麓书社,1995年。

[28]同时有元琛率军出广陵,薛虎子率军出寿春(具载《魏书·高祖纪》),盖因是年四月南齐新立,故北魏在南边集结重兵,以防不测。

[29]见《北史·元深传》及深子元湛附传。
[30]《集释》图版96《元湛墓志》。

[31]《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香积佛品第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注释本, 1994年,第99页,198页。

[32]《集释》图版104《元悰墓志》:“祖雍州康王,拂衣独往,脱屣千乘。”据《北史》本传,元悰的祖父即京兆王子推之子太兴,他在孝文帝太和末,“舍王爵”出家为沙门,居嵩山。

[33]如王长述(《隋书》本传)、郭彦(《周书》本传),即因从于谨平江陵,各增邑500户。

[34]说见《周书》卷二十末《校勘记》四。

[35]说见陈仲安《李贤墓志申论》,国家文物研究局古文献研究室编《出土文献研究续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

[36]《北朝胡姓考》第7页,中华书局,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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