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记

作者：黄笑芸
岁在乙未[1]，十月初吉，偶应友人约，饮于渝之西郊回，途次李子坝，于一旧货担上买得小石砚，贮以朱漆盒，外以锦匣护之。砚石为端溪所产，其色青紫相兼，其质腻润可人。墨池中有翡翠钉，可证其为水坑佳石，取材天然，大才盈握，厚不及指。正面因势作为一桃形，微凹以受墨，上有蒂，拊叶左、右各下垂。制作简雅，生意宛然，虽吴门顾氏翁媳以善琢砚称，恐亦不是过也。背面刻句云：“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馀润拂兰芝。”款署“素卿脂研，王穉登题”。行草书，写作五行。初不知素卿为何许人，及检《青楼小名录》，方知明吴门伎女薛素素别号素卿，嘉兴人，以七月七日生，聪慧异常，能诗，善画兰竹；又能挟弹走马，以女侠自命；董其昌未第时，曾手书《心经》遗之；著有《南游草》，王穉登为之序。王穉登字百穀，太原人，寄居吴门，尝及文徵明门，诗书均臻逸品，主文坛之盟者几三十年。今观此砚所题，诗格清丽，可步玉溪，书法雄秀，直追大令，堪称双绝，诚难能也。砚之下侧面，横刻有隶书小字一行，文曰：“脂研斋所珍之研其永保。”不独书法浑厚，刻工亦甚精，当系出之名手。但脂研斋之名骤不可考。偶然忆及清乾隆时曹雪芹所著之《红楼梦》，最初传出，为署名曰脂研斋评点之八十回手钞本，先后有再评三评之本传出。此外，闻见所及，不复有以脂研名斋者。于是乃恍然大悟曰：此雪芹斋中之故物也。人间尤物，无意得之，喜不自胜。砚盒为脱胎髹漆所制，表里均作朱色，光泽可鉴。其盖之里，有浅刻画象，刀痕细如游丝，仿佛若一小窗，茜纱双卷，中－女郎，鬂发蓬松，挽双髻，服轻绡，袖手凭阑，作凝眸眺望之状。左上方刻有小篆一行，文曰：“红颜素心。”右下角刻有长方小印，文曰：“杜陵内史。”此象当为素素写真之缩影。按《吴郡丹青志》，明仇英之女，别号杜陵内史，善人物画，卓有父风。今观此画象，简静生动，致足传神，信不虚也。盒底之阴，刻有楷书款识二行，文曰：“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中填以泥金，犹隐约可见。按癸酉为万历元年，吴万有其人虽不可考，然睹此盒制作之精美，想亦当时髹工之良者。锦匣已破损不堪，上有褪色之桃红小签，题曰:“素卿脂研。”隶书甚古朴，而无款识。余初得此砚时，匣中尚存有脂砚之拓片数纸，拓墨甚精。右下角钤有白文小印，曰：“甸斋”。颇似吾家牧甫先生手迹。按此甸斋，应为清末满洲人端方之别署。故知此砚曾为所藏，随身携入蜀中者。几历沧桑，今复流出，幸而获之。我愧不文，惟摩挲觇玩，徒想象素心人于画图亥镂之中耳。然而雪芹一编，尚得蜚声于百世之下，此区区片石未尝不与有力焉。爱为之记，庶几并传于不朽云尔。
〖1〗 乙未。一九五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