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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作霖
(賈母王夫人薛姨姆論)賈母餘資之散,判決井井,知在少時,不特以德稱也,才亦有足多矣。年高委政,豈不宜享一日之閒哉!惟於黛玉則始愛之而終死之,未免荒耄之誚乎!然以王夫人視之,則仍奔走恐後,是固才不才之辨也。乃欲妄用其才,故太君之所作養者半為夫人所芟夷,此豈僅偏之為害巳耶!至如薛姨姆者,才固罕著,德亦難名,跡其旅進旅退之下,好語慰林之時,欲不謂之有心人不得也。宜乎有寶釵者為之女也!

(釵黛孰優論)夫為人而不求悅於人,漸至不為人悅,則其人之品地可知。抑為人而必求當於人,卒能無所施而不當,則其人之品地又可知。是故釵、黛者,其才同,其貌同,固一時之瑜、亮,誠不能甲此而乙彼,然其性情不同,言論不同,其行事心術又不同。論人者苟能深求其本末,將兩人之優絀自有不能掩者。蓋昔釵、黛之在榮府也,論其境則固釵順黛逆,而論戚則實釵疏黛親,淑女之求,於黛實當。乃當黛之始至也,固無一人不愛憐者,及釵一至而愛遂分矣,然猶不相下也,繼竟稍殺矣,終且有釵而奴黛。是雖王夫人之偏私母黨,或由黛玉之不善周旋歟!特是老泉之論介甫也,固嘗惡其不近情,而不知古之近人情者,其城府尤不可測。然則黛之不善周旋,是即黛之為黛也。在寶玉得婦如釵,固亦可以無慽,而金玉之契,雖日天合,未始不由乎人事。蓋釵又有所以為釵者,而欲以區區不善周旋之黛,思舆度長絮短,此權量力,其不可同年而語明矣。何以明其然也?記稱寶釵靜悅安詳,有方家舉止,及觀撲蝶之日,私語甫聞,而即懼禍規避,其機警既可畏,乃又不指呼他人,而惟黛是嫁。是黛固妬釵,而釵之處心積慮,何嘗一日忘黛?非惟不忘,並若有陰險之意行乎其中,所謂大方家者固如是哉?而借扇興譏,其尖利叉何遜於黛耶?至以詞曲為不當讀,則又烏知黛之所引?

既知矣,則釵固先識之,即有忠告之摧,片語可盡,何必始窘之,終撫之?吾以是知其正言莊論之處,皆投間抵隙之情,不過藉是以絡黛耳。卒之自是以後,黛遼視釵如親姊。噫!記稱黛玉心重面性小,行動易摘人過失,而由此事觀之,黛亦可謂坦直為懷,而待釵以不疑矣。然為黛玉者,或不得於姊妹,或不得於舅母,後並不得於外祖母;而為寶釵者,雖以熙鳳之黠,黛玉之慧,湘雲之豪爽,襲人之柔佞,上自賈母,下至婢媼,皆能兼容並包而無不當,則豈釵之實賢歟?蓋其世故深而揣摩熟,誠非黛之所能望也。且夫釵有拂逆,率處以恬然,人遼稱其有涵養矣。然黛有拂逆,雖不能如釵,亦祗自傷之耳,究未會開罪於人也,而人遼以為心重,以為性小。則皆境之所為,蓋黛無依歸而釵有憑藉。使易地以居,將釵之所以事上接下無不刻意周旋者,度亦黛所優為,惟限於境,而黛之性似乎稱偏,亦惟限於境,而人遂思齮齕夫黛。嗚呼!此固黛之不幸,而非釵之所深幸歟!總之,黛以剛,釵以柔;黛用直,釵用屈;黛也任性,釵也徇情。由是一死而一生焉,一離而一合焉。黛之遇固極抑鬱,而釵之蘊蓄抑何不可量如此也。雖得婦如釵,實無遺憾,然如釵者人得而妻之,如黛者人固不得而妻之也。不得而妻,而黛玉於是遠矣。

(副册諸釵論·平兒香菱)之二人者,蓋無不可意之事,不可意之境舆人,而其所處則無一可者。無一可而能無不可,斯其所以為可人歟!特是香菱之刻苦工詩,其風雅固高於平,而以平之處心仁恕,泛應曲當,則又非菱所及。不然,若菱之有金桂,固一庸奴耳,至以色市,以能市,並忌人以德市,如平之嫡者,似不可舆一朝居,以平皆明犯之也,乃卒相習而忘,則豈鳳之能蓄平,實平之能容鳳耳。其得正位也,夫豈不宜。獨念香菱一生,無一順遂,其後雖亦居正,而卒以產亡,天何遇之苛耶!以是知詩之不宜工也。

(鴛鴦晴雯尤三姐附金釧)之三人皆不得其死,然其所以死者異矣。晴雯死於屈,三姐死於憤,要皆色豔而性剛,固有自禍之媒,而獨鴛鴦以義死,故曰異也。乃吾又謂三人之死,名雖異而實仍無不同。蓋鴛鴦之死義,名也;死烈,實也。真死烈奈何?惟不肯為赦妾也。是無論有所屬意與否,亦可見其非忘情者。殆知此情必不得遼,遼返於正而特以義聞。至晴雯之於寶玉也,苟無莫解之情,又窍往而不自得耶?若三姐固鍾情於湘逮,及狐埋狐措,乃遂刎頸見志,是更情之至也。故曰同也。夫如鴛鴦之死,誠得其所,至此二人者,縱性情卞急,言語犀利,而卒能完其貞焉,又何令人以可矜也?要之,三人苟不為情追,則皆可以不死,正如金釧之亡也,俏非金簪落井之對,亦何至激而為水優歟!
(紫鵑芳官襲人)之三人者,皆出於生而不出於死者也,而其所以生者亦異焉。鵑之奉惜春以事佛也,懟寶玉故也。其懟寶玉也奈何?鵑於湘妃誼甚摯,妃之榮枯實共之,泊死而鵑既奴恃於妃,耶失望於玉,且推妃之所以死,遂若深有懟於玉,而特非妃之婢也,故又不能遽以死謝,而姑奉佛以殲情,是則身雖生而心巳死者也。芳官少而憨,其舆寶玉實兩奴所猜,惟於禁寒惜暖之下,未免情有獨至,故雖斷斷焉可以無死,而轉不肯苟生,必不得巳,乃歸水月以終,且卒觅賈芹之亂,是則身既生而心遂存者也。若有不可不死之義,不可不死之事與情,人方疑其必出於死,邱彼亦未嘗不以死誓,乃卒、屢欲死而終不能舍其生,且伈伈睍睍惡為玉画之婦如襲人者,則是以不死而身愧生者也。夫死生亦大矣,苟可得生,誰願出於死?然即三人以觀,豈不自有所輕重耶!故論鵑、芳之所為,克順其變者也,雖不死而心獨苦矣。惟是為人而至求死不得如襲人者,此際柔情似水,正不知何以為懷也。嗚呼!可以諷矣。

(書紅樓夢後)歲閼逢攝提格,律中中呂,既望之夕,雨蒼氏讀《紅樓夢》竟,而歎曰:嗚呼!造化夢神也,天地夢境也,古今來盛衰涫長一切離合悲愉之事,皆夢中之情景也。然而夢即覺之關,自來善夢者,必然善覺。故赤壁夢而江山風月皆超,邯鄲夢而富貴功名如屣,此異大覺關也。而無奈人之終於夢也。以夢為覺,反以覺為夢,宜乎可與談夢者之少也。是書也,本名《石頭記》,蓋欲說生公之法,而使之點首也。後叉稱《紅樓夢》,夫夢不止紅樓有,而獨繫以此者,言世間最難覺者,紅樓之夢也。其間萬縷情絲,纏綿互縛,而起結皆託之渺茫者,亦謂是固迷離之夢境也。洎乎曉鐘撞後,打開情慾關頭;杜宇啼殘,叫醒鶯花世界,則固夢覺之時,所謂白茫茫大地皆乾淨也。夫而後可舆談夢矣,夫而後可以同夢矣。蓋以夢蕉鹿者,半真半假,正以假者即真而使覺也;夢蝴蝶者,即假即真,渾而化焉,無往不覺也,而無奈人之終於夢也。昔王潛夫作《夢列篇》,明黃九煙有《選夢記》,是又以錦心繡口之才,撰是以引天下之夢中人。惜乎書缺有間,其人不傳,要必覺後人耳。而吾獨恐作者之外,凡碌碌於夢中者,終不能覺也。悲夫!悲夫!

【原载】一九一五年《小說新報》第一年第七至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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