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 阳
【内容提要】
《红楼梦》从人类的精神现象入手,给我们展现了众多人物深隐精微的情感空间,形成了梦、幻、痴、迷、觉、误六大系统。它们灵动自然、绚丽纷呈,在艺术想象的世界里蕴涵着精神现象的自然规律,从而在结构上、叙述上、人物塑造上给小说创作提供了新视角,于中国小说史有着里程碑的意义。
【关键词】 《红楼梦》;精神现象;描写系统;艺术内涵
翻阅《红楼梦》,我们会发现很多人类心灵的独特景观,如梦境、幻觉、痴傻、直觉等等,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精神现象。人类精神包括意识和潜意识,但是《红楼梦》的特点,则是对潜意识的精神现象进行了深切的观照。《红楼梦》人物之所以感人至深,让人难忘,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作者从含有潜意识成分的精神现象上对人物心灵的深刻描述。它不仅是《红楼梦》切入人物的独到视角,也是作者表达主旨的核心载体,正如《红楼梦》开篇所说:“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①,而且《红楼梦》对梦、幻、痴、迷、觉、误等精神现象进行了重新审视,呈现出了精神现象原则与艺术规律史无前例的完美结合,从而给小说从题材到艺术手法上注入了新的内容。但是,长久以来,人们对《红楼梦》在这方面的独到之处却关注不够,因此我想在这篇文章中尝试着对其由表及里、从现象到规律进行一次深入的探讨。
一、《红楼梦》精神现象描写系统
从我能接触到的有关材料来看,中国古代文学有关潜意识精神现象的描写,大多都把着眼点放于“梦”这种单一的形式之上,而对精神现象的其它形式,则挖掘不够。从“庄周之梦”到“帝王之梦”;从《枕中记》到《南柯记》,“梦”成了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一道风景。但是,从梦的数量、集中程度等方面来看,没有哪一部作品对梦的描写能达到《红楼梦》那样的广度、深度和高度。至于其它精神现象,则更是少而又少了。但是《红楼梦》不仅构建了大量、复杂的精神表象,而且形成了它特有的精神现象描述系统,具体图示如下:
(一)梦。梦是人睡眠时局部大脑皮层运动而引起的精神表象活动。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进人人类潜意识的一把钥匙,而(红楼梦)正是在弗洛伊德之前首先找到了这把钥匙。在《红楼梦》中,梦和人物如影随形:从土隐到宝玉,从黛玉到凤姐,从袭人到小红,小说从梦切入人物之多,是其它作品难以企及的。《红楼梦》不仅大量写梦,而且绝无雷同(在前80回)。原因在于,《红楼梦》中的梦既有着人物的个性特点,又兼顾着精神现象的自身规律,从而更显得丰富深刻而神秘,从而超越了《枕中记》等单凭臆造的矫饰。
《红楼梦》对梦的表现不仅量大深刻,而且有重点有系统。作品中梦的数量呈现出了从非核心人物向核心人物逐渐递增的态势,并且以人物为经,以梦生成的原因为纬,形成了多个经纬相互交错的网状系统。从梦生成的原因来看,大致有:警示,缘情,因事,预示。
警示之梦是以梦警情,梦随缘生。甄士隐在第1回之所以做那个梦,是因为他与空界有“缘”。由缘生梦,再以梦警情,跛足道人是梦之警示的化身。第5回宝玉之梦,也因为他是“神英侍者”。缘情生梦是梦随情生,二情背驰,人物在梦中与非梦中的行为多呈现背驰性状。如24回小红梦贾芸,梦中小红的尊贵与她在非梦中的轻佻行为正好倒置。因事成梦是梦因事生,以梦慰情,梦的诱因多是新近之事,梦境的出现,反过来又是对事在人心中影响的抚慰,如34回宝玉挨打梦见他人。预示之梦是因事生梦,以梦预事,如77回宝玉梦别晴雯,预示了晴雯将死的噩耗。
(二)幻。幻觉是在没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而出现的虚假感觉,是长期被压抑的心境的意念幻形,但是它却是一种真实的精神存在。《红楼梦》中的幻觉大致可分为警幻和情幻。
警幻,是警示之幻形。《红楼梦》中冠压群芳的警幻仙子是警幻系统的意象轴心,在她周围分散着僧、道、秦可卿、甄士隐等。“风月宝鉴”反面的骷髅和正面的凤姐深蕴警示之意,然这物为“警幻仙子所制”,为跛足道人所持;于幻觉中警示凤姐的秦可卿,警幻仙子曰其妹也。可见,《红楼梦》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警幻系统,警幻仙子就是其警幻意象的原型。
情幻是由情生幻。警幻是幻界的“理智”,而情幻则是尘界的“俗物”。这种情有无奈惋惜之情,如中秋夜宴发悲音;有怜惜之情,如潇湘馆黛死众人听仙乐;有爱情的痛绝,如柳湘莲在尤三姐死后的幻化人空界;也有骨肉离散的悲怆,如宝玉冰天雪地辞父等。
在警幻和情幻的描述中,小说分别从幻视、幻听、幻觉等方面展现了人物深隐幽微的内心真境,形成了(红楼梦)特有的幻境世界的抒写特点。
1.欲为先导。在世俗的广阔画面上,《红楼梦》给我们揭示了形形色色的人生之欲,如“性欲”、“权欲”、“物欲”等,正是这些欲望的极度膨胀,造就了在忽然坍塌的精神泡沫中的幻影。如贾瑞之幻是赤裸裸性欲在人物内心世界的缩影;凤姐之幻则是在权欲、物欲泛滥的精神里良知的痛吟。在欲望驱使下,这种极度倾斜的病态迷惘和困惑是警幻产生的一个精神基础,《红楼梦》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为我们追寻了警幻对人物心理塑造的意义。
2.死亡幻影。《红楼梦》中的幻觉笼罩着浓郁的死亡阴影。贾瑞之幻是一个色欲狂面对死亡的情感挣扎;凤姐之幻不是秦可卿死亡阴影的潜层心态折射,就是自己于心衰力竭下对死亡无法抗拒的心灵恐慌。死亡滤去了人生的众多矫饰,剩下的多为本真,因而它是伟大作家情境设定的一个重要环节。曹雪芹也不例外,并且以幻衔接,从而使其更富于意绪和力度。
(三)痴。痴是一种病态的情感表现。《红楼梦》引痴人书,用痴写情,因情而痴,由痴见性,从而艺术地再现了人类的自然精神现象的精彩变幻。《红楼梦》中的痴主要表现在宝、黛、妙、赵身上,四人虽都有痴,但其情感冲突的内质不同,因而有情痴和邪痴之别。
情痴是因情生痴,情是纯情纯性。它主要发生在其代表宝、黛身上,他们的爱情冰清玉洁,容不得半点阴影,最易于一触即碎,陷人情感的痴态。情痴是意识崩溃之后,潜意识浮出的精神状态。本我的出现,是对痛苦精神的一种抚慰。因而情痴的表情易出现傻笑、呆笑,这是精神抚慰快感的外在表现。如96回痴呆后的宝、黛见面,几乎让笑给融成了一片。
邪痴是因邪生痴,邪是邪情邪念。妙玉之“邪”是封建贞洁观和佛门戒律的一种“偏见”。佛门戒律和少女春情,这二者在妙玉内心剧烈斗争,结果使妙玉的精神发生了倾斜。虽遭“邪魔”,但是妙玉还是醒了,而赵姨娘
却再没醒来。如果说妙玉之邪是偏见对人性的扭曲,那么赵姨娘之邪却有人性自身的阴影,这是赵姨娘没有醒的根本原因。二者之邪虽然有别,但是邪痴给他们都造成了极大的恐惧和痛苦: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赵姨娘“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等,这是邪痴与情痴外在表现的不同之处。由此可见,作者对痴的把握和提炼是生活真实、艺术规律、人性观照三者的完美结合,从而达到了艺术的化境。
(四)迷。迷是在清醒的精神状态下,被长期压抑的潜意识瞬间突破意识的限制,而迅速完全占领所有精神空间的专一性情感状态,故迷而不痴、不惑。《红楼梦》中的迷是情迷心窍,作为象征情的宝玉,其迷表现最为突出,因为只有在浓情的定势里,才有情迷的心理状态。写宝玉的两次情迷,一次在32回,宝玉给黛玉吐真心之后,发起呆来,黛玉走了也不知道,竟把来送扇的袭人仍当作黛玉。另一次是21回中的“焚花散麝”之言。
同为情迷,但前后两次却截然不同。一次是情深意切,一泻千里;一次却是无情笔伐,血流成河。在有情与无情之间,定势出了宝玉迷于情、困于情、苦于情、欲弃于情、又陷于情的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而这一情感世界与其“意淫”的定性之情是背道而驰的,这就是把“意淫”作为意识内容下的形象的潜意识内容:他的意识不允许其困于情,苦于情,然而他的潜意识中偏偏有它的存在。这种存在,使人物性格走向了丰富。
(五)觉。直觉是在潜意识浅层、意识深层里主体对客体的感觉判断。它是意识和潜意识双重作用的结果,有些是能明因的,但有些则说不出原因,如心灵感应等。《红楼梦》给我们描绘了缤纷复杂的直觉表现,然而经典却是这块灵石宝玉。在作品中,他一反理性逻辑的认知方式,总是以“觉”感事。对宝玉,作品分别从感、视、嗅等多角度予以了直觉观照。
宝玉闻秦氏死,“直奔出一口血来”,这深刻地反映了有钗、黛之美的秦氏的亡丧,使宝玉直感到钗、黛的生命悲剧;宝、黛初次见面,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种似曾相识的视觉直感,点化出了他们心灵感应下的相似的性格特质。宝玉不仅直觉下的直感灵敏,直觉下的嗅觉也更奇特。如果说常人拿眼睛观人的话,那么这块灵玉的特别之处却是以嗅知人。第5回宝玉一进秦氏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顿“觉得眼饧骨软”,这显然嗅出了秦氏浓妆富艳的腻艳之淫态;19回宝玉“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这更溢满着黛玉的幽艳高洁的灵秀之气;对于宝钗,宝玉“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这怎能没有她的艳而不浮、俗而有雅、温而冷漠的城府?
直觉是人心灵中的真挚感受,然而在文本中,却成了解剖人物内心世界的一把手术刀。它可以知人论事,鉴性识情,在不经意之中,把人物性格刻画得精当到位,得自然之美。
(六)误。口误是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一般多发生在情急、恐惧、情感松弛等意识约束力下降的情况之下。它是人内心认可而又被环境、道德等社会的普遍约束力压迫至意识底层,潜意识上层的精神存在。当在意识松弛时,它随时都会浮上意识表层,表现为和意识整体规范不协调的口误。《红楼梦》以口误为审视点,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绚丽多姿的女儿口误的语言天地。黛玉心有六窍,忧惋高洁,又寄居他人屋檐之下,因而敏感真切,口误自然是率情而出,语真情切。在大观园晚宴对诗中,“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凤姐阴险狡诈、巧舌如簧、语言诡丽,她的口误只能是蔓情而露,旁敲侧击。当贾瑞誓为情死,凤姐笑说:“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竟把自己的隐私公布于众;即使是最隐微不露的宝钗,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语露半角、含羞隐微是她表白内心深层感情的一个契机。在宝玉挨打之后,宝钗去探望,说:“‘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痛,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自愧说的话急了,不觉低下头来;妙玉身在佛门,然而这一件袈裟却藏不住她那“深隐灵微地”的玄机。借锤敲钟,语有余韵是她的特点,于情急之下和宝玉争“一杯之俗”,几乎是在众人面前说破了一个小尼姑的芳心。
《红楼梦》描绘了人类精神的种种表象,这在探索小说人物精神的艺术表现上,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历史高度。
二、《红楼梦》精神现象描写的艺术内涵
《红楼梦》把精神现象引入小说,蕴含着深广的艺术内涵,在结构上、叙述上、人物塑造上都呈现出了新的特点,并且给小说反映生活提出了新内容。
(一)结构上的潜意识特点
《红楼梦》的结构过去有论者谓之球体网状结构,然而这只是一种实体比拟的凝固看法,这样描述还是很不够的。前人所没有揭示出来的,正是《红楼梦》结构上的潜意识特点。
1.梦境式的情节结构
和其它小说相比,《红楼梦》情节结构上的特点就是它的梦幻性特征。从遥远虚幻的开天辟地说起,到灵石的悲叹哀怜,再到“石兄”的幻形人世,在经历人间的悲欢离合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这种由虚无空幻至现实可感,再至虚无空幻的整体情节结构的现实原型是梦境的情节结构,它好像做梦一样,从虚幻中产生,敷衍一段可感的故事,人醒又归于幻灭。
在整体“虚——实——虚”的情节结构之下,于尘界又流动着三维复式的情节结构。一方面是尘界之事物的发展推移;另一方面又有幻界之事的如影随形;再一方面还有潜意识之境的日月变化。三条情节线并行又时而互相交错,呈螺旋式的染色体状向前发展。
对于个体来说,又显现出二重的心理情节结构:一重是意识发展的情节布局;一重是潜意识发展的情节推移。它们互相映衬,给我们构建了由隐而显,虚实相生的生活空间。这正好是梦境的情节结构,梦的情节是虚实的统一体,是意识和潜意识情结发展的共同结果。
2.空间结构上潜意识作为一维存在
《红楼梦》在空间结构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潜意识表象作为空间存在的一维给揭示了出来。作品不仅构建了空界、尘界,而且在尘界的人心中,又构建了一个有别于意识空间的潜意识表象空间,把它作为了空间结构的一维存在。若从作品是反映人的精神来看,空界就是绝对理性的超我,对应的是人的意识;尘界是理性和感性融合的自我,对应的是人类的前意识;梦、幻等精神现象就是感性的本我,对应的是潜意识,它是沟通空界和尘界的桥梁。
这种三维心理空间结构的探索,突破了人们一般认为人物心理空间是由现实和理想的二维构成的认知,从而给作家提供了一个真实、理想、全新的时空概念,为情节的拓展开辟了新的天地,作家可以根据构思的需要,随时在这里调节情节的发展,以及时空的转换。
3.精神现象的内在程式特点
(1)独白式,即精神现象中只以一个人物独白的方式出现,敷陈故事。如“鸳鸯殉主登太虚”是由鸳鸯描叙幻境; “湘云醉眠芍药”则是湘云以梦语单独叙述等。这一模式中出现的人物是潜意识中的本我,或是其变形异化的影子。上二例中本我的代言人分别是鸳鸯和湘云。人物的独白是潜意识浮出的一种本我定向性的表现。
(2)对话式,即潜意识表象中以“我”和别人对话的形式演说情节。如“熙风幻觉可卿”是由熙凤和秦可卿对话演说幻境;“红玉梦贾芸”也是由红玉和贾芸二人对话演说梦境等。二人对话式的潜在原型是人物心理结构中的本我和超我的矛盾对立。在上两例中,熙凤和红玉代表了超我,而秦可卿和贾芸代表了本我。
(3)座谈式,即潜意识表象中至少三人出现,他们对同一事物形成三种态度:二元对立的两种态度,折中的一种态度。如“秦钟说鬼判”就是由秦钟、都判官、鬼使共同叙说幻境的;“黛玉惊归梦”则由黛、宝、贾母演绎梦境。其潜在原型是人物心理结构中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同时粉墨登场,因而在这种模式中,人物内心世界变化剧烈,情感冲突翻滚云涌,曲折瑰丽。这里,鬼使、贾母是超我,都判官、宝玉是自我,黛玉、秦钟是本我。上述程式中人物与心理结构的对应有相对性,当然,这里只是就精神现象的内在程式分析上有上述特点。
(二)叙述上的潜意识视角
叙述视角是作者切入事物、情节的关键,好的叙述视角,不仅会揭示出新的内容,而且更利于对人物的刻画、情节的组织。潜意识的审视,是《红楼梦》叙述视角上的一大特色。
1.限知叙述视角的潜意识切入
作家对其作品中的事件、人物的心理和命运一般是全知的,但是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为了使故事情节更曲折优美,人物形象更丰满动人,往往从不同角度去叙述,从而形成了不同的叙述视角。传统小说一般多运用全知的叙述视角,但《红楼梦》打破了传统,大量运用限知叙述视角,从而在中国古典小说叙述史上呈现出新的面貌。
《红楼梦》开篇便说“将真事隐去,而借‘灵通’之说”,故曰“甄士隐”、“贾雨村”云。但又说“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这便给全书定下了限知叙述的总基调。故事从大荒开始至灵石转世,充满了众多的不可知的神秘空间。即使是交代本书的作者,也是从空空道人到孔梅溪再及曹雪芹,真是扑朔迷离,于烟云模糊中充满了限知的叙述之笔。
然而,《红楼梦》限知叙述视角的最大特点是从精神现象的切人。梦、幻、痴、迷不知所起,又似有所起;虚无缥缈,却大有深意。它们为限知叙述提供了更为坚实完美的叙述原型。限知叙述视角是“在事件原因、过程和结果的发展链条中出现了表现和隐藏、外在事态和深层原委之间的张力,使叙述委婉曲折,耐人寻味”。《红楼梦》正是通过潜意识表象,曲折隐晦地来表现人物的个性和心态,拉开了表象和实质之间的距离,从而更引人深思。宝玉说“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这就把个性用直觉表现了出来。直觉和个性之间的距离感,让人回味无穷。在宝、钗成亲的过程中,宝、黛、钗三人情感的限知叙述,更是感人至深。黛玉临终发自内心的话,仅说半句;处于尴尬状态的宝钗心境,作者只字不提;作为主角的宝玉,则神情恍惚……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织叙述中,作者撒开了限知的弥天大网。
2.潜意识世界的抒写特点
(1)以“我”为中心
《红楼梦》中潜意识世界的抒写总是以“我”为中心:黛玉惊归梦的中心是黛玉,宝玉游太虚的中心是宝玉,秦钟幻鬼判的中心是秦钟等。潜意识的表象是人物深层情感的自身观照,这种着重“自身”观照的抒写方式,是潜意识表象的自然形式。其本源是潜在人物心灵世界的本我。可见文本中的潜意识表象遵循着自然规律与艺术相结合的原则,而非凭空想象。
(2)以剧烈震荡的情感矛盾为主线
《红楼梦》中的潜意识表象大多都以“惊惧”、 “悲绝”等情感剧变为始终。如宝玉出太虚,因陷入了迷津;黛玉惊梦,是被宝玉剖心吓醒;赵姨娘之痴是由邪情的冲击等。这种感情剧变的背后,是人物潜意识和意识你死我活的斗争。潜意识和意识是人类心理世界潜在对立的矛盾,以剧烈的情感矛盾抒写潜意识表象的情节,揭示了这些表象的深层心理结构。
(3)以“二元对立”模式为主干
在《红楼梦》描写的众多精神现象中,突出了二元对立模式。如凤姐幻觉秦可卿,红玉梦贾芸,妙玉邪痴之幻,二姐梦三姐,柳湘莲幻三姐等都为二元对立模式。二元的心理对立,是本我和超我的对立,是那个不可调和的世界的缩影。可以说,《红楼梦》是一部潜意识的纯真心境的人性与社会主流意识的虚伪残酷的奴性剧烈论战的二元对话的精神史诗。
(三)人物塑造时的精神现象切入
从精神现象切入人物,对形象进行全面的透视是(红楼梦)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杰出创新和贡献。这使形象更为生动,人物心理描写更为直观、完整。
1.人物心理的多维精神现象透视
《红楼梦》从潜意识表象的各种角度出发,对多个层面的人物作了广泛的解剖。在大观园里,它关注了宝、黛的幻,又再现了袭人、红玉等的梦,还摹写了妙玉的痴;在贾府,它记述贾瑞、凤姐的幻,写了尤二姐的梦,还描绘了赵姨娘的痴;在贾府以外,它又把秦钟和柳湘莲的幻表现得淋漓尽致,透视人物之广,运用角度之多,很少见。并且若从纵向来看,其对单个人物透视更富于力度,表象也更为集中。如宝玉,先以直觉观之,“见了女儿就清爽”,写出独特的个性;再以梦游太虚,刻画出其情痴之性;又诉诸以觉,嗅香鉴人;继观之以痴,情真意切……通过这样的透视,不仅刻画了贾宝玉是个“情痴情种”,而且把他苦于情、深于情的矛盾复杂的心境全盘托出,使人物形象鲜活而有力度。
通过人物的潜意识塑造,揭示了人物内心隐秘以及连自己也无意识的言行,在不经意之中探知其微妙的内心中的本我与他我的潜在搏斗。黛玉的言行多与她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有违,然而这正刻画了这个富于才情机巧又孤苦伶仃的少女复杂矛盾的心扉,她不经意的口误,处处深蕴着潜意识的玄机,有时竟连自己也觉失言;闻秦氏死,宝玉如被戳了一刀,竟喷出一口血来,而自己却浑然不知所因。这些形象地描绘了人物内心深层灵微含蓄的情感空间,并且人物之间的心灵感应,在互相展开直觉联想的翅膀中更显得艺术而神秘。宝、黛初次见面,在互相观望的直感里,奔肆着木石前盟的心灵有约,于情感的意象下,深入到各自的灵魂深处,在诗意中奔流着激情,于朦胧之中更见意境,给人造成了镜花水月的灵动之美。
2.人物情感、性格在精神表象中推进和发展
《红楼梦》不仅用精神现象去刻画人物心境,表达人物感情,而且还让人物的精神在意识和潜意识之间互相切换,推进人物情感性格的发展。如舛回“宝玉丢玉变痴呆”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为什么好好的宝玉就丢了玉呢?原因在于宝玉丢了玉,就会变痴、变呆,进而推动情节迅速发展,从而导致人物性格随之变化。宝玉变痴在情节上造成了两个发展的机会:一是变痴之后的宝玉,可以给黛玉造成误会;另外宝玉变痴之后,可以促成宝、钗婚事。正是这两个原因,作者让宝玉变痴了。宝、钗的订婚,又促使了黛玉情感的剧变,由宝玉变痴前的“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到变痴后的绝望焚稿,仅仅三回。宝玉痴呆给黛玉造成的误会和打击,更加速了黛玉的死亡。若是宝玉没变痴,宝、黛误会自然会解开,宝、钗也不会迅速成亲。然而正是宝玉这无缘故的一痴,事情完全变了。变痴后再醒来的宝玉,情缘已了,一心归幻。由此看来,正是宝玉变痴之下的连锁反应,才使黛玉对宝玉的感情走向死亡,最终又促使宝玉的性格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可以看出,《红楼梦》中的精神现象描写有着深广的艺术内涵,在中国小说史上有重大意义。它第一次从一个系统层面的高度把精神现象运用到小说创作中,肯定了人类显意识以外潜意识这一层面的精神存在,开启了小说创作的一个新视角。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红楼梦》对精神现象的关注,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变革,即使在今天,仍有现实意义。
《社会科学研究》 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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