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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红梅

中国古代历史上出现过的女作者虽然很多,仅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就收录了4100余家,但是除了极少数女作者如蔡琰、李清照、朱淑真、顾春、秋瑾之外,引起众多读者持久不衰的研究兴趣的女作者却并不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古代的女性文学研究是一处有待开掘的“富矿”。但是,就在这一总体上得不到关注的女作者的队伍里,有一个连真实性问题尚没有解决的女作者却得到了古今中外的研究者的集中而持久的关注。为她所写作、因她而写作的研究文章不下二十篇,几乎涉及到了其生平考证、作品分析评论及由之而起的比较研究、文化研究等各个不同的层面。这个幸运的女作者,就是雍正、乾隆时代人史震林(1692—1778)在《西青散记》中所记述的双卿。

一综述

本来,由于《西青散记》作为源证据出现时所具有的明显局限,学术界对于双卿是不是实有人物的看法并不统一,归纳起来有以下三种:

第一种看法认为她是实有人物。这方面的材料不胜枚举,但都是《西青散记》的一脉流传。道光年间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晚清与民国时所编写的《丹阳县志》,晚清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百家词》,晚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和《别调集》也都录入了双卿的词作,并表明出自《西青散记》,张寿林还据《西青散记》汇编了《贺双卿雪压轩集》①,都对双卿的文字与事迹做出了记录。但是,从文献来源上看,它们并没有提供出什么新材料,都是依据《西青散记》所作的摘录。从评论的角度看,在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看法有一定代表性。他在该书卷五中认为:“其事近真,疑者为刻舟之见。”但他并没有对自己的看法作出说明。倒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些学人,在求证双卿是真实人物上颇下了点工夫。如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里特设“贺双卿”一节,对于双卿的词作文学价值予以论列,并因为丹阳贺姓女子在清代能文者很多而主张对她的存在“不宜遽生疑窦”。其后,严先生还发表《〈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疑事辨》②,再一次申述前说,认为《西青散记》是一部记实体笔记。杜芳琴女士在坚信双卿的真实存在的基础上,整理《西青散记》所载双卿诗词文为《贺双卿集》,并试图调和双卿是史震林虚构的佳人理想和真实的“农民女作家”的争论,得出双卿是代表史震林女性理想的实有人物的结论。

持有这一看法的论者还考证出《西青散记》中所记述的其他人物有其他可信文献的旁证。如史震林的好友曹震亭、吴震生(及其妻程琼)、恽宁溪、郑痴庵,其他文人如钱塘黄松石、康石舟、长洲郑绀珠、嘉定杨筠谷等,都找到了同时期其他文献的证明。他们认为,“说史震林以全部真实存在人物来衬托并虚捏一个‘意中’、‘梦中’的双卿,让世人‘误把小说家言当实录’,岂有此理,历史上找得出这样的例子”?

第二种看法认为她是虚构人物。如胡适专门作《贺双卿考》,认为有关双卿的文献记录有“五可疑”。归纳如下:

1、“《散记》但称为‘双卿’,不称其姓。”“《国朝词综续编》始称为‘贺双卿’。但董潮《东皋杂抄》卷三引了她的两首词,则说是‘庆青,姓张氏’。”

2、“又徐乃昌作她的小传,说她是丹阳人,董潮说她是金坛人。”

3、“《东皋杂抄》说她:‘不以村愚怨其匹,有盐贾某百计谋之,终不可得。以艳语投之者,骂绝不答。可谓以礼自守’《西青散记》里的双卿并没有‘骂绝不答’的态度。”③

4、“《散记》说‘雍正十年,双卿年十八,’但下文又说雍正十一年癸丑,双卿年二十一。”

5、“《散记》记双卿的事多不近情实,令人难信。”如以芦叶竹叶上写长调词“都不近事实”。一个田家苦力女子“那有这样细致工夫写这样绝细的小字?”

此外,清代符葆森(1805—1854)在《正雅集?寄心庵诗话》亦云:“梧冈著《西青散记》,中述绡山女子所作诗词以粉书花叶,此凭虚公子之说。才人不得志,藉以纾其愤郁。宋玉微词,以寄托故也。”1985年,张国擎在《苏州大学学报》上撰写《“双卿”其人有无考》,也提供了三个怀疑其无的新视角。其一是从双卿记述的承传角度寻找其可疑点,指出其姓氏和里居的记载不一。其二是寻找内证。《西青散记》中记载史震林同时代人丹阳蒋墅乡塾先生贺定敷闻说双卿,要一访。作者怀疑道:“蒋墅贺姓居住相聚近,作为乡塾先生的贺定敷却不知道这个女才子不可思议。”其三是他第一次从田野考察的角度,亲往丹阳和金坛两县去寻找《西青散记》中所记载的双卿活动地“绡山”及双卿活动遗迹。结果是,在丹阳和金坛境内都无‘绡山’这个地名,蒋墅贺姓中也未访到贺双卿娘家后裔。

第三种看法认为她是传疑人物。如清代陈锐在《抱碧斋词话》中认为:“史震林《西青散记》载贺双清颇详。余幼时酷爱其词,曾作文吊之。黄韵珊《词选》亦取以为本朝闺秀之冠。如《孤雁》、《残灯》,尤其擅名者也。近阅董东亭《东皋杂抄》(自注:见《艺海珠尘》),则以为金坛田家妇张氏庆青之作。里居则同,姓名互异,殆不可考矣。”对女性著作搜求作出了很大贡献的胡文楷亦持此种看法。他在《列代妇女著作考?凡例》中言:“小青双卿,其集并存,信疑参半,无可征实。”海外学者的文章如克拉克大学罗溥洛(pauls.ropp)《不寻常的贺双卿:伟大的农民女诗人》(thecuriouscaseofheshuangqing:thegreatpeasantwomanpoet),美国耶鲁大学周婉窈《绡山传奇——贺双卿研究之检讨与展望》等文章,以及耶鲁大学康正果《风骚与艳情》的双卿研究部分④,也持有这样的看法。对于双卿的有无,他们多愿意进行双卿传播接受史和研究史的研究而不直接做出回答。当然,“传疑说”并不是问题的解决,而是在原有资料不足以证明其真实性的前提下,所做出的审慎妥协。

二内证

自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没有获得具有说服力的新证据的条件下,认为她是真实人物的声音盖过了其他的声音。为她辑作品集、写传记、收她入文学史的做法⑤,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在《西青散记》中首先被记载并由此复制出各种后续记载的双卿,确乎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有成就的女作家。而这实际上还是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这首先是因为《西青散记》在记述双卿这个“天上佳人”的过程中,留下了种种矛盾、荒谬和可疑之处。这一点应该首先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因为它关涉到作者著述的态度和双卿真伪的问题。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对此加以全面清理的文章和著作。本文对此列举如下:

1、神秘的身世。双卿究竟是生于绡山还是嫁于绡山,《西青散记》就存在着述说矛盾的情况。按照双卿初出场时的叙写(卷二33页),她是嫁于绡山。因为她的婆家是绡山地主张修园的儿子张梦觇的佃户,史震林也是在这里首先见到她的。更何况其后的金坛、丹阳、孟河等地诸文士,都是到绡山来寻找双卿。但是,这里“双卿者,绡山女子也”的陈述,很容易造成绡山是她的“原产地”的印象。更何况同书卷二72页写赵叔前来绡山寻访双卿,有这样一段描写:“问双卿家安在。明旦入耦耕书院,周视山水。登高踞石,西玩句曲、方台、髻山,东指洮湖、大涪,南望铜官、琅干、仙人、巧石诸峰,北问横山、鹤渚、思湖,抚膺而叹,握梦觇手言曰:“锦崖绣浪,灵草慧禽,青幽碧秀,缭绕无际,固应特产佳人绝世而独立也。”如此,则双卿本是绡山土产。

一个产地,就这样缠夹不清,使后人无论怎样解释都显得基础脆弱。其他的事就更成问题。比如说双卿的姓氏。全书写到双卿的地方不胜枚举,以至于作者自己都以为《西青散记》基本上就是《双卿记》(卷三65页),显示出作者在所述说的所有对象中,对于双卿特别强烈的兴趣,但是却始终没有指出双卿的姓氏。要是有人以为因为他们是陌生的男女,不便于相询姓氏,则不然。《西青散记》记叙双卿的私人生活场景,生动无比,双卿之于作者史震林,几乎没有隐私。这一点下文还要具体说明。所以,史震林《西青散记》始终不述及双卿姓氏,甚可怪也。此外,她的父母兄弟情况也甚可怪。父母在她出嫁后不久就先后下世,兄弟姐妹的情况一概没有记载。这样,双卿就类似于《西游记》里的孙大圣,摆脱了具体的“关系与限制”,成了一个让绡山内外的文士们爱惜不足、而她的夫家欺凌不已的悲情孤女。

2、神奇的学养。按照一般常识,一个农家的女儿不识字,在那时很正常,而识字特别是有文学与书法的修养则非同小可,需要有许多的机缘。当然,我们并不否认确有生于农家而锦心绣口的慧心女子,但是她们如果能作文字的表述,必然是出口烂漫型的,而不是出于学养的。关于双卿的学养和文学表达风格,《西青散记》的述说也很令人困惑。作者既记述双卿“世农家”(卷二33页),父母也没有给予她什么特别的教育。她后来与绡山内外的文士们文学沟通的最初和唯一的老师,据说是“邻其室”为塾师的舅氏——舅氏的私塾而能邻近她父母的住所,这本身就是个大巧合。她采取的是很初级的偷学办法。“其舅为塾师,邻其室,听之,悉暗记。以女红易诗词诵习之。学小楷,点画端妍,能于一桂叶写《心经》”(卷二33页)。而文中所记载的双卿的文学写作能力和修养,却大大超过了读者对于偷学者的逆料。她从简单的偷艺过程中学来的神奇写作能力,无论如何是一句“生有夙慧”解释不了的。不妨随便举几个例子。

童子龄示双卿朱西野《扬花诗》十五首,双卿读而评之曰:“悱恻似《离骚》,放达似《南华》,解脱似《楞严》”(卷三28页)——这些文字艰深、义旨奥秘的各教(家)经典,只是偷学于村野私塾的双卿何以知之?

十月十六日雨后,双卿剪芦叶三寸,粉书与其舅曰:“人皆以儿为薄命,儿命原非薄也。红楼淑女,绿窗丽人,沦没深闺者,世间不少。忆夜无欢,向春难哭,桃红遽夭,竹翠长贫,岂不期人歌泣哉?多逢忌讳,鲜遘揄扬,耿彼明珠,于黑水……(卷三9页)——这种工整的四六文,典故对仗,需要很好的文学修养,双卿从何处习得?

方今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雌雄牝牡,咸喜匹双,而妾躬执箕帚事田舍郎,多黍多(按此用《诗经?周颂》“丰年多黍多”典)仳离不作,每夕稽首天子万寿,焚香祝天,无一日忘也。(卷三50页)——此段文字,是老寒儒对君主拍马屁口吻,双卿何出此言?况且典故之深,出于苦学,也非才女之能。

更值得注意的是她对于舅氏的态度。按照常理,舅氏既是她少女时代的启蒙老师,又是她父母下世后的唯一亲人,她不会说这一段令人不解的话:

妾年十五,见舅氏言:“《二南》多香奁体,《郑》《卫》皆艳情诗,孔子不删,七十子莫谏,恨不为孔子徒也!”妾曰:“舅氏只可为宰予徒,学昼寝耳!”又言:“《乞》乃尖琐语,《攘鸡》是荒唐话,余为其徒,必请削之!”妾曰:“舅氏从陈仲子,恐未能学匍匐,思与万章、公孙丑为窗友乎?”夫大道无方,大教不拘,村学究讲中庸,迸涎满案,流沫沾须,自以为子思功臣,朱子畏友,而八九蒙童昏然坐睡。妾窥而唾之,为其诳聋而眩瞽也。(卷三53页)且不说她在“年十五”的时候是不是够得上在上述知识点上与舅氏辩论,即就她对于舅氏的态度而言,就很可奇怪:她讥讽舅氏为“宰予徒”,唾弃舅氏为“迸涎满案,流沫沾须”的村学究,责备他的“诳聋而眩瞽”,这本身就不可思议,她像是一个远远超出了舅氏之上的审判者。而据史震林所说,这一切发生在她尚未出嫁的少女时代。果真如此,在她的教育中,村学究舅氏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而她的那些思想、文字和典故应用能力,究竟从哪里来?那些文字究竟是不是她的作品?

3、前后矛盾与不合情理的记述。除了胡适所见的年龄记述虚假外,文中前后矛盾和不合情理的记述还有不少。比如,史震林记述双卿以粉书于花、花叶、芦叶乃至竹叶等等,显得极不寻常,引发了书中人和书外人的许多怀疑:对于其记述真实性的怀疑,以及对于双聊文字有无经过润色的怀疑。史震林记述双卿对此的解释却不足让人信服。他曾记录双卿与舅氏书云:“双卿写诗词,以叶不以纸,以粉不以墨,叶易败,粉无胶易脱,不欲存手迹也。”既然是连手迹都不愿意存世,自然是愿意速朽,被世人忘却。但是,当自称为“弄月仙郎”的史震林和他的朋友多次向她表示要使她名满天下时,她却从无一语反对。而当她知道了史震林因为所记述的双卿的真实性与合理性受到别人的怀疑,而在一瞬间产生焚毁《西青散记》的意念时,不仅急忙去信阻止,且说出了一段言辞激烈、惊天动地的话:

弄月仙郎乃如畏首畏尾,言清行浊,语皆,身似辘轳,双卿所弗取也。此述可烧,则口亦可以不言。蝶不言而贪花,蛆不言而嗜粪,世之不言而欺人者,香则为蝶,臭则为蛆,双卿见之疟且愈笃。(卷三53页)

这些话显然宣泄了史震林对于批评者和怀疑者的极端不满,因为他本不想焚毁《西青散记》,他还指望着借之扬名与聚金呢。

又比如,《西青散记》在双卿初出场时,借绡山老人的话,说双卿“以才情自晦。往来双卿家者,不见其笔墨痕也”(卷二35页)。既是以才情自晦,怎么又在与史震林、段玉函初见面而未交一言的情况下,就送给两位文人两首词呢(卷二34页)?既是彼此初见面,没有交往,双卿怎么会知道正在写作中的《西青散记》,说出“妾生长山家,自分此生无福见书生,幸于《散记》中识才子,每夜持香线望空稽首,若笼鸟之企凤凰也”的话来(卷二34页)?况且既记述其家中“无笔墨痕”,后文怎么又出现洗砚台而遭夫责骂的情节?如卷四46页记载:“双卿终岁操作,残书败笔,扃破簏中。偷视弗敢。亦弗遑也。元夜偶持《楞严经》,就灶灯诵之,姑出游归,夺而骂曰:“半本烂纸簿,秀才覆面上,且穷死。蠢奴乃考女童生耶?”偶涤砚,夫见之怒曰:“偷闲则弄泥块耳。釜煤尚可肥田。”这些前后记载上的矛盾,与其说是事实的本然,不如说是向壁虚造的后遗症。

在对于双卿性情和书法风格的记述上,作者同样顾此失彼,留下了令人费解的疑窦。如卷二35页记述:“绡山老人告余曰:‘双卿性潇洒而意温密,飘飘有凌云之气,无女郎琐窄纤昵态。’”而从此后的双卿诗词和行为细节上看,到处都是“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的印记⑥,却无“潇洒”而“有凌云之气”的痕迹。又如在双卿初出场时,关于双卿的书法,有“学小楷,点画端妍,能于一桂叶写《心经》”的记述(卷二35页),全书所记述的双卿作品的书法载体,不是纤花就是仄叶,颇能见小不能见大,史震林却于后文中突然说出“双卿书法壮丽”的评语(卷四46页),实在奇怪之极。

4、未能解决的怀疑。实际上,在史震林所记述的双卿在当地快速传播的同时,也产生了对于双卿诗词文章能力甚至是本人的存在表示怀疑的人。这些人曾令史震林不快和不够自信,在一瞬间甚至产生将《西青散记》焚毁的想法,并因此招来了双卿一封骂遍天下“爱其文者或疑其事,拘于理者或病其言”者的信(卷三52页),但史震林为他们所做的“释疑解惑”却解不开真正的疑惑。

细算起来,知道并对于双卿故事感兴趣的人们虽然不少,但是绝大多数都没有机会亲赴绡山,一验事实。如史震林最看重的朋友曹震亭和吴震生,他们只能根据史震林所记述的双卿故事展开文学性的想象,如曹震亭《和双卿秋吟诗》九首(卷四66页),虽有“病怜游子难亲疗,疟苦仙娥强自除”,“荆钗别有怜才泪,化作野花笑野墩”诸语,吴震生虽有“惜无才子金,姑取芳名播”之辞(卷四68页),但都是在朋友交情的基础上,就《西青散记》所述发挥文人兴趣的产品,不能算作他们对于双卿存在的肯定,他们的真实态度下文还要谈及。据《西青散记》记述,在那些到过绡山或在绡山生活的人群中,除了张梦觇亲见双卿外,也只有怀芳子段玉函认识所谓的双卿,其他人则不然,他们或者只是以彼此不见面、通过第三者传递文字的方式与双卿唱酬过,或者是被史震林指示过一个农妇是双卿、而未能直接向她求证文字的能力。顺便一提,奇怪的是,绡山“引进”了这样一个才色双艳的佳人,近在咫尺的大户张修园⑦却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我们先把史震林用来对外界“释疑解惑”的证据排列如下:

石邻张苍辅,至绡山,绘《双卿种瓜图》为二卷……欲见双卿而不可得。将晚,双卿浣柳下,侧窥之,过其前平视之,双卿避。石邻曰:“得之矣!”(卷二39页)——张石邻已经是被文献证明了真实性的乡野画师;但是他在这里所绘画者,果为双卿乎?画者与被画者之间未交一语,他当然没有机会验证所绘者是否真的是双卿。他所“侧窥”、“平视”而绘入《双卿种瓜图》乃至“双卿三图”的妇人,不过如其他人所见的妇人一样,出自主人或记述者的指点。更何况在张石邻画完“双卿三图”之后,张梦觇还给双卿写过这样一封信:

夫以双卿之无双,丹青绘不如文章绘。文章绘其神,丹青绘其貌。然以丹青传神神不现,以文章写貌貌不真也。世之图洛神嫦娥者,非真见其容,而摹之于虚无诞幻之中。(卷二40页)——既如此,又焉知张石邻所绘的不是一个当时版的洛神嫦娥?

叔往来(双卿)户外,朗吟双卿词。有卧柳,坐其上,著白绢衫,执羽扇,高歌长啸,激楚流连,而双卿终不可识。乃为诗曰……双卿卷其诗词于袖,俱无所言。将暮,双卿出浣,元绫裹鬓,弱不胜衣,叔攀柳朗吟其诗。浣毕,俯首安行,阖扉而入,未尝一回眸也。梦觇婢以金凤花一朵至,花上粉字,细不可见。有绝句云:“淡写凉红叩玉皇,碧云吹下断肠霜。嫩愁细印黄金粟,一夜花神又费忙。”(卷二73页)——赵叔虽然与双卿有文字交往,但都是通过第三者的传递而实现的,彼此间并没有过什么直接接触。那么,他所见到的那个没有任何反应的妇人是不是双卿,他所读到的文字是不是所见到的妇人的亲作,都令人生疑。至于梦觇婢所传来的金凤花上的粉字,是不是史震林录入《西青散记》的原貌,有没有经过润色与发挥,也是可疑的。这不仅是现代读者的怀疑,即在当时,也就有对于所谓双卿文字表示怀疑的人,他就是恽宁溪,陵恽氏家族的后人。
(宁溪)读双卿词,夜过半,挥檠揭余帐,大呼曰:“世有此女郎耶?则天地化身耳。才与貌,至双卿而绝;贫与病,至双卿而绝。加以恶劣之夫,悍戾之姑……”(卷三3页)

宁溪拜余曰:“铁围山之玉梯也。虽然,双卿才则美,意君润色之,见粉书一叶,则无疑。”(卷三31页)

以题试双卿。宁溪曰:“苡。”讷斋曰:“天竹子。”澹园曰:“西山雪霁。”夜使人与双卿,方晓而诗至,则步(宁溪)七言古原韵也。芦叶方寸,淡墨若无……宁溪欲识双卿,使梦觇示之,弗示。(卷三32页)

史震林所记述的双卿,其所生存的环境与她本人的才色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其奇特的“粉书一叶”的书写方式,当然使人怀疑。但是,史震林并没有解决最有力有心的怀疑者恽宁溪的疑惑。他与张梦觇始终不把所谓双卿指给恽宁溪看。照理说,对待怀疑者的最好方式是让他彻底破疑,并把破疑的过程记载下来。如果双卿确为实有,这真是难得一遇的释疑解惑的好时机——陵恽氏是当地有影响的一个大家族。当然,如果双卿本是洛神嫦娥之属,因为害怕恽宁溪的直接接触与求证而故意封锁真相,则当别论。至于深夜出题、拂晓而至的芦叶上的淡墨诗,又出自何人之手?

5、过于生动、涉及私密的细节。一部纪实性笔记,记述者只能记述自己可以亲历的场景里发生的事。但是,《西青散记》中的双卿记述显然突破了这一底限,它有许多记述,都涉及私密甚至是第三者的内心独白,仿佛史震林深知双卿的一切,具有双卿活动和思想时的在场性,这让人怀疑史震林不是一个单纯的记述者,而是双卿故事与人物的创造者,因为只有人物形象的创造者才有权力对于自己的人物做全息性跟踪和描写。试看以下数例:
(双卿)于是向隅而叹曰:“田舍郎虽俗,乃能婉转相怜,何忍厌之?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卷二35页)——这是写双卿的向隅而叹,除非是绝对近距离的接触,才能被记叙下来。而根据《西青散记》的述写,史震林与为人妻的双卿之间并无可供亲近的特殊关系。
癸丑十月二十日,双卿疟如故……双卿体弱性柔,能忍事……邻妇诟曰:“尔乃死虾蟆耶?何无气若是?”一日双卿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有声。忍痛起,复舂。夫嗔目视之,笑,谢曰:“谷可抒矣。”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双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姑举勺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邻妇揶揄曰:“虾蟆有气耶?奚其饱?”双卿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如我双卿为也”。(卷三6页)

邻妇曰:“士人妇容或有私,汝奈何为牧竖守清白乎?”双卿曰:“贫者日茹糟糠而耻窃梁肉,夫梁肉之去糟糠,味迥殊矣,而犹弗屑,况同味相窃,以身蒙大玷,犯大戮乎?……”(卷三8页)——邻妇与双卿之间的问答,涉及极私密的话题,属于闺帏私语那一类,一般不可能轻易示人,更何况示予一外乡之儒生!然则史震林何由知之?双卿在自己家庭里的劳动和所受虐待,具有私密性和当下性,转眼已不可追摹,史震林将之描绘得如此细节化,如此生动,他又是凭借何种手段而知之?难道他整日盯紧双卿,抓写一切不成?

总之,史震林所描写的双卿生活细节,有些很私密,属于不可能公开在公共视野里的隐私;有些很短暂,需要纪实者紧紧相随以抓写。而这两个部分,因为史震林和双卿之间没有亲缘性的关系,他都没有资格发现与记述。除非他不是在写一部真实的笔记。值得一提的是,甚至在史震林离别绡山后,他仍有对于双卿生活细节的生动详细描写(卷四46页),这就愈加可怪了。

6、众人皆欲“卿”双卿

唐宋以来,“卿”字的用法日趋狭隘,除了用作官名如“九卿”、“太常卿”与君主称呼臣民之

外,基本上只在两种情况下使用。其一是丈夫称妻子以表示亲昵的关系,其二是男子亦可以用此词来称呼欢场女子。总之,“卿”在唐宋以后的日常称谓中,显示的是男女间的特殊关系和情调,在一般的男女间自然不可擅称。但是在《西青散记》中,好些与双卿有文字交往的乡野文人,都称呼双卿为“卿”。双卿既然是绡山佃户周某的妻子,她自己也多次表示:“田舍郎虽俗,乃能婉转相怜,此生不愿见书生面也。”(卷二35页)“书生漫负怜才癖,妾在田家静安帖。”(卷三11页)同时又不屑于从事“同味相窃”的男女情事,按说其他男子是没有资格称她为“卿”的。而《散记》中这样的记载却不少:

绘卿清影者,为天地惜可惜,怜可怜,使人间天上,无雅无俗,是仙是凡,知有双卿而拜之哭之咏之赞之。(卷二40页)——这是双卿夫家的田主张梦觇给双卿的信,张梦觇为什么可以大胆放诞至此!

鄙人素有怜才之癖,访之累年,终无可意,后遇弄月仙郎,自谓意满,不敢复有他望,盖深知满意者之难也。岂知忽复遇卿哉!鄙人之遇卿,幸中之幸也;卿之遇弄月仙郎,不幸中之幸也。后之可传,名之不泯,所无虑矣。(卷二79页)——这是外乡人赵叔给双卿的信,且不说男女之间的相交信,不会轻易被别人转抄,即就称谓而言,连双卿面尚未能一见的赵叔怎可对别人的妻子如此随意?

有些男子虽没有“卿”双卿,但是说出来的话也让人疑窦丛生:
玉勾词客重双卿德,恨转华夫人已逝,不然,则亲至绡山拜之哭之,迎双卿登选梦阁,入无恨月矣。(卷四66页)

玉函……因为《意难忘》一词,有“春梦荒唐,乍莺莺燕燕,浅闹深忙”之语。(卷三49页)——双卿又不是“无主名花”,她的行动要受到那么多婚姻习俗的规范,非亲非故,别人怎可擅动迎之之念?又怎么可以在梦里与她“浅闹深忙”?这简直是视其夫家为无物,视其为风流无主的“大众情人”。当然,若其夫家本虚构,若其本身为洛神,这些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7、一个弥天大谎与几段疯话。史震林记述双卿在给严寒无衣的段玉函絮棉衣之后,面对邻妇的猜疑,给怀芳子段玉函写了一封信:

双卿扫柳叶于门,衣单,裹旧帕,虽疟,容止愈幽婉而整。目神清发,射人数十步,光彩欲流。玉函徘徊望之,是夜,大呓,得此词⑧,呓更苦。因为《意难忘》一词,有“春梦荒唐,乍莺莺燕燕,浅闹深忙”之语。双卿乃为书,粉书吉祥叶曰:“昨者比邻之妇,闻欲为先生袭而笑。语之曰:‘怀芳子年五十余,双卿年二十有一。双卿堕眢井中,不见日月,毒螫交至。怀芳子恻然伏井上,日夜念弥陀,且为痛哭,急于父母。井中人顿首谢之,死无恨矣……怀芳子发乎情,止乎义,忘男女相,切父母心,妾岂效村俗妇,阳避亲戚而阴就佣仆哉?(卷三49页)——双卿落入眢井即枯井是何时发生的事?如果说是在出嫁之前,怀芳子根本不认识她,如果说是在出嫁之后,史震林必然会记载它,再说那时其父母俱亡,怎容有“急于父母”之比?再说,根据怀芳子段玉函“浅闹深忙”的用心,说他对双卿一直表现出情欲之好,倒还切实,但若说他对于落井的双卿有“急于父母”的诵佛之恩,洵为不可思议之言。更何况井中“毒螫交至”,果如此,仅凭段玉函的“日夜念弥陀”,双卿尚得活乎?如果说双卿在此是用一个比喻来表现段玉函对于其心灵的救赎,那么,段玉函就和被恽宁溪称为“铁围山玉梯”的史震林形象重合。在卷二38页,双卿曾借放生之事,以诗表达对史震林解脱之的感恩之情:“仙郎为解无情网,夜雨春恩说到秋。”诸多疑窦,汇成一个判断,这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弥天大谎,与其说它出自所谓双卿之口,不如说它出自作者之口更合适。

在《西青散记》中,在记述双卿这个人物的过程中,作者经常会发表一些忽忽悠悠的议论,令人对双卿记载的真实性加深怀疑。

眼中无剑仙,意中须有《红线传》;眼中无美人,意中须有《洛神赋》。海外有国,以日之所见为妄,夜之所梦为真。夫意之所思,或得于梦,梦之所见,或有其事。事短梦长,梦短意长,意不长,斯无可奈何者也。意中梦中眼中,宁有异耶?(卷二37页)——这是双卿在书中刚刚出场后的议论,与双卿神奇的本领先后呼应,就像是为突破现实可能性的双卿形象作一次读者接受心理上的“催眠”。

夫双卿犹梦耳,梦中所值,颠倒非一,觉而思之,亦无悔焉。知我罪我,俱不在此。(卷三53页)——联想到史震林对于天上人间佳人的过度沉迷,以及他的朋友吴震生对于《西青散记》一书的定性⑨,“古今未见”⑩的双卿的确像是史震林的“白日梦”。

将求才子佳人,拜之哭之,使人间知有双卿;请白罗碧夜诸仙女,咏之赞之,使天上知有双卿。与造化小儿争颠倒不顺之柄,扬冷艳于久沉,腾寒薰于即烬,为天地惜可惜、怜可怜也。卿具可怜可惜、绝世独立之姿,而生于穷山荒陋无人之地,不幸配一微文薄艺,自谓痛怜深惜、无负双卿者,卿必将自喜过望。幸配书生,则其可怜可惜者,反掩于齑酸,遏于腐臭,如日之食,如月之晦,低首下心,乱头粗服,甘为俗士之妇已矣。天使卿为农家妇,不使人妄怜妄惜。郁其可怜可惜之气,而闷然弗达,达则上彻天,下彻泉,天固知怜卿惜卿者。特有一沐日浴月之人在焉……(卷二39页)——这是张梦觇给初出场的双卿的书信。他与段玉函一样,基本上是作者心声的传声筒。信中要让天上人间才子佳人共同赞拜双卿的计划,确实宏伟,双卿的嫁于农家,被理解成天“不使人(其夫)妄怜妄惜”,以使其“气”上彻天下彻泉——惊天地泣鬼神。这种狂热的态度,透露出作者处心积虑的蓄谋。信中的“沐日浴月之人”即“弄月仙郎”史震林则被当成了这一神圣使命的承担者。

因为作者对于双卿的这一认识,在所谓双卿的诗词中就经常出现花神暂贬、天人下降的字句与意思:

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双卿《玉京秋》,卷二41页)

琼花魂断碧天愁,推下凄凉,一个双卿……最闲时候妾偏忙,才喜双卿,又怒双卿。(双卿《一剪梅》,卷三49页)

仙郎肯祭花神否?愿配人间怨女祠。(双卿《秋荷》之一,卷四41页)

至于双卿在诗词中经常以旁观的口吻写自己的美与情,经常自呼小名:“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双卿《孤鸾》,卷二80页)“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双卿《薄幸?咏疟》,卷三14页)也是女性文学史上罕见的现象,彰显着她的被描述、被限定、被窥视的身份。

最后顺便一提,《西青散记》中双卿的“粉书花叶”的特殊写作方式,是可以得到史震林的书法能力的支持的。对于史震林的书法工夫和对于粉书方式的了解,不仅在曹震亭等人与史震林的通信中有所涉及,即是《西青散记》对此也有记载。如卷四第7页记述他与曹震亭等同游栖霞山。曹震亭“题诗初用墨,不能见远,因用粉。余(史震林)谓不然,粉不足用也,选石灰用之善。虑为雨洗,抹桐子油固之。”曹震亭诗成,“余书于石,隶、真、行、草,视石之小大。”这说明,从《西青散记》提供的“内证”上看,史震林善于用灰及粉作书,又善于各体书法,能视书写材料的小大书写,他如造一“粉书花叶”的双卿,真是易如反掌。

三外证

除了文中所出现的奇怪迹象与矛盾记述外,还有一些“外证”说明了双卿记述的可疑。

一,史震林的好友曹震亭在本书序跋及与史震林的书信来往中表明了《西青散记》所具有的驳杂不纯性质。《西青散记》是一部体兼虚实的著作,作者以随笔的记载方式巧妙包容了一个虚构的双卿故事。《西青散记》一共四卷,除了第一卷是作者与张梦觇等的扶箕经验,从第二卷开始,就逐渐进入对于人间佳人双卿的描写。在这三卷里,双卿是描写的中心,其他的实有人物有不少是作者用来宣扬和验证双卿故事的感人性的。像已经得到可信旁证的恽宁溪、郑痴庵、张石邻等,是为了哭双卿、爱双卿、画双卿而来的。他们所见到的农家憔悴妇人,神韵虽然像史震林所描写的双卿,但实际上是不是真正能诗词的绝世佳人,不得而知。彼此之间未交一言,即使有所唱和,也是由中介之媒使——亲信史震林的张梦觇家的婢女传递。她传来的是双卿亲作还是史震林的代笔,不得而知。《西青散记》就是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杂糅了现实的世界与幻想的世界。他笔下其他人物与事件的真实性,根本就不足以为双卿存在的真实性作证,就像他笔下所有真实的河、湖、渚、山、峰不足以为双卿生活的绡山的真实性作证一样。无论是怀疑其无的张国擎还是坚信其有的杜芳琴都发现,当他们对丹阳和金坛进行田野考察时,那些在《西青散记》里出现过的洮湖、鹤渚、思湖、大涪山、横山、铜官峰、仙人峰、巧石峰等,名称和位置都准确无误,惟有作为女主人公双卿居处的绡山,虽然在《西青散记》里有许多笔墨形容,地理方位似乎不成问题,但无论进行田野考证的学者做过多大努力,在县志与现实里都根本找不到。关于其文体的驳杂不纯特性,史震林的好友、安徽进士、内阁中书曹震亭在该书后序里,以唐人陆龟蒙《笠泽丛书》的自序作比附,作出了论定:

壹郁为声,往往杂发。不类不次,混而载之。

这说明,在《西青散记》中,记实文字和虚构文字的确是“杂发”而“混载”的,它具体表现为纪实和虚构的巧妙结合。这并不完全是史震林的创造,《笠泽丛书》早有这样的试验。

在后序里,曹震亭还选录了陆龟蒙三十首《自遣》诗里的四首,借他人酒杯为史震林浇块垒,也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他读了《西青散记》后的观感:

多情多感事难忘,只有风流共古长。座上不遗金带枕,陈王词赋为谁伤。

长叹人间发易华,暗将心事许烟霞。病来前约分明在,药鼎书囊便是家。

数尺游丝堕碧空,年年长是惹春风。谁言天上无人住,亦有春愁白发翁。
古往天高事渺茫,争知灵媛不凄凉?月娥如有相思泪,只待方诸寄两行。

这些诗句,简直是喜佛谈禅、遭时不遇的史震林心态的绝妙形容。其中第一首,与《西青散记》卷二里“眼中无剑仙,意中须有《红线传》;眼中无美人,意中须有《洛神赋》”的夫子自道相互印证,说明虽然有可供“多情多感”的“事”,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并不是对于此“事”的实录,而是与曹植《洛神赋》同一意趣,是以虚构的更美好的形象,来代替对于现实存在的刻画。其余诗歌,或显示史震林意在烟霞的心期,或显示其多情多感的性情,或表现他对于天上佳人的猜测与妄想。这些,都是对《西青散记》内容的精彩总结。无怪于他要对《西青散记》文体的虚与实作出如下解释:

耿耿宵梦,悠悠远趣,神超碧落,仰接应难。

这是最早对于《西青散记》的文体性质作出的判断,是在“夜与吾友谈,日体吾友意”11的基础上作出的。它基本上从客观旁证者的角度确定了双卿其人出自于作者的“远趣”、“神超”即出自虚构的性质。

曹震亭不仅在《西青散记》的序跋里,交代了此书文体的驳杂不纯性质,而且也没有在自己的文集里留下一点关于双卿的记述。他的《香雪文抄》十二卷中,所有与史震林往来文字只字未提双卿,倒是显示出他对于史震林文心的理解。如卷五《致金沙史梧冈大兄书》:

吾兄以阆风仙客,游戏人间,境遇虽贫,天伦足乐。灌园抱瓮,啸傲鸿蒙,蚁视轩裳,蜗视钟鼎。清凉之骨,足以洗涤热尘;灵绣之肠,足以雕镌万象。将使飞琼捧砚,萼绿持笺,天孙供翡翠之床,月姊掌琉璃之匣。天盖以千古之事付君也,岂肯溷君于腥膻富贵之场,以与朝菌蟪蛄争荣落于旦夕哉!……君则归隐华阳,渔樵聚乐……有奇志者必有奇穷,有奇才者必多奇困。少陵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百世而后,慕弄月仙郎者,当无不愿金铸其身,香熏其像,以为班、扬再世,肓腐化生。而释褐成名,反至穷愁潦倒。知而心折者,独一香雪愁人与玉勾词客。

此信是《西青散记》著成后两人之间的交谈手迹。文末的“知而心折者,独一香雪愁人与玉勾词客”。实即指曹震亭(香雪愁人)和吴震生(玉勾词客)是仅有的两个了解史震林才情和《西青散记》旨趣的知音。

《香雪文抄》中,与史震林有关的文章共有三篇:卷二的《金沙史梧冈诗文集序》、卷一的《西青散记序》和上引《致金沙史梧冈大兄书》(六卷本作《答史梧冈书》)。在这些文章里,他可以提出“天孙”、“月姊”、“飞琼”“佳人”的字眼,但是对于双卿却只字未提。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矜持,因为他在文集中肯为各种身份的实存女子作传。特别是,作为给《西青散记》作序、堪称是了解《西青散记》主旨的人,同时也作为史震林在《西青散记》多次提及的知音好友,曹震亭居然用了“灵绣之肠,足以雕镌万象”,“有奇志者必有奇穷,有奇才者必多奇困。”“雕镌”、“奇志”之类显示史震林有意以才笔“雕镌”真相而求扬名天下后世的表述,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二、史震林的另一好友吴震生在本书序言中表明了《西青散记》所具有的虚构性质。其《西青散记序之前》与《西青散记序之后》一气呵成,一者悲叹佳人不遇的薄命,意欲以佳人的知己自命;一者警戒佳人的“不艳不慧不幽不贞”,以为佳人的道德看守,都泄露了史震林无比强烈的佳人兴趣。

在前序中,他以直录史震林本人言辞的形式,分析出各种不同类型的佳人,体现出作者对这个问题殚精竭虑的思考。

作为佳人知己而存在的男子,吴震生记录史震林认为需具备的特点是:“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无非佳人之艳之慧之幽之贞者也。”“即别有之矣,而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亦未尝因彼佳人而须臾忘此佳人者也。”“即有生以来,未尝一见佳人之如何艳如何慧如何幽如何贞,而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亦未尝须臾而不悬想一绝世之艳绝世之慧绝世之幽绝世之贞者也。”“即悬想者人间之佳人,虽天上之佳人亦不能胜之者也。”“即悬想者天上之佳人,虽人间之佳人当必有似之者也。”“即悬想者人间天上皆无如是绝世之佳人,而心中口中梦中病中笑中哭中,魂阳格天,魄阴格地,天地亦将为之特生一绝世之佳人以慰之报之者也。”“即天地之力终不能为之特生一绝世之佳人,而魂阳格天,魄阴格地,亦将誓于来世而自化为绝世之佳人而甘心为薄命者也。”试想有这样强烈而执着的佳人兴趣,史震林钟情于他扶箕所得的白罗、清华、碧夜、梦娘、萧红等一系列天上的仙女,乃至于虚构出人间的“绝世之佳人”双卿,不正是理固宜然?吴震生还在前序里为《西青散记》解题道:“《西青散记》者,天上佳人之书也。”在明明知道史震林所记载的佳人从形式上看可以分成天上的仙女和人间的双卿的前提下,吴震生还是对《西青散记》的性质作了这样的认定,这说明他在此书中对于用墨最多的佳人双卿的记述确属于虚构。在《后序》结尾,他进一步说道:“色之艳,而自矜其色;才之慧,而自恃其才;情之幽,而误用其情;德之贞,而误玷其德。圆天方地之中,盖甚多有也。人间之佳人为之,天上之佳人不为也。”而考察遭受夫暴姑恶、文人环侍的环境考验中的薄命佳人双卿,发现她也同样有天上佳人一样完美的才色情德,可见她的确属于“天上佳人”一类的完美幻象。

作为《西青散记》一书仅有的两个作序人,作为史震林朋友的曹震亭和吴震生,他们虽处异地,却同时得出了《西青散记》在描写其中心内容即佳人故事上是虚构的判断,仅仅是这个事实本身,就应该引起人们的足够注意。更何况,作为与史震林深入交谈过的作序者,他们的看法也不可能偏离事实。对此,曹震亭在《西青散记》跋语里说得很清楚:“吾夜与吾友谈,日体吾友意,作得《西青散记序》前后各一篇。”而吴震生的两序更是以洋洋洒洒的笔墨,记录下了史震林关于佳人兴趣的“喟然而叹”,其前后两序都以“弄月仙郎喟然而叹曰”领起全文,可以说是作者思想感情的集中表达。

三、另一个值得重视的依据是,与史震林同时代并有交往的袁枚没有在《随园诗话》(及补遗)里记载双卿诗事。本来,同时代诗人赵翼和蒋士铨等名流都没有在自己的诗话等文字里记载双聊这样一个在常州乡野文化圈里广泛流传的女作家,但这尚可理解。《随园诗话》(及补遗)则不然。因为袁枚相当留意女性文学,金坛地近金陵,所谓双卿又是袁枚的晚辈女作家。更何况史震林进士及第后,曾经到随园去拜访过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关于史震林有如下记载:

史梧冈进士,名震林,湛深禅理,半世长斋。知余不喜佛,而爱与余谈,以为颇得佛家奥旨。余亦终不解也。记其《观荷》云:“露折朱霞裹旭开,凄凉心付蓼花猜。银河正晒天孙锦,风雨欺香禁早来。”“蕊绽华峰斗锦年,序班宜在牡丹先。携琴笑坐如船藕,去访蓬莱海外天。”12梧冈言:“修行无他慕,只求免入轮回,少认世间无数爷娘耳!”(卷十三第十七条)

曹震亭与史梧冈潜心仙佛,好为幽冷之诗。……史云:“一峰两峰阴,三更五更雨。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皆阴气袭人。(卷十五第四十条)

《随园诗话》虽然有瑕疵,比如收录过滥、好恶不公等,但他无疑留下了有关清代诗歌的许多第一手资料,同时他也是清代第一个大力提倡女性文学的文人。在《随园诗话》中,他收录了不少女弟子以及女弟子以外的女作者的文字。连僻处苏北小县如皋的女作家熊琏,他也有记录和评价。如果双卿确乎实有,意欲使双卿名满天下的史震林,断不会放弃向这样一位当世名流诗人推荐双卿及其诗词的机会。而只要史震林真把双卿这样的女作者及作品推荐给袁枚,以袁枚对于女子文学的奖掖和爱好,断不会只字不提。所以,《随园诗话》及补遗不记载双卿只字片语,只能是因为史震林未提及。而史震林不提及双卿,以理测之,自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为以袁枚对于女性文学的浓厚兴趣和不羁行迹,他可以到金坛实地察访,当面求证。他还曾远走苏杭去与女作家们会面呢!史震林在宣扬双卿时所采取的以谈佛事为先导、徐徐导入双卿诗词的办法,以及他面对怀疑者求证双卿实际存在时所采取的让梦觇婢女来往传诗的办法,只能蒙混那批行为拘束而又心灵饥渴的乡野寒儒,对于见多识广、行事不羁的随园老人来说,根本就无补于事,挡不住他对于真相的直寻。

也有论者试图去以《西青散记》所记录的双卿作品论证双卿其人的实有。有论者认为,史震林的文学才华较低,根本写不出像双卿的诗词那样精彩的作品,他只能以较低的水平实录水平极高的双卿的诗词作品(甚至还包括文章)。同时,双卿诗词中那种哝哝絮絮的农家小儿女的声口,她的生活细节和心灵体验,都是史震林模仿不来的。实际上,这个说法并无根据。这只要看一看为《随园诗话》和其他一些文献所记录的史震林的诗词,就可明白。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记其《游仙》诗云:

水云凄冷到初冬,避尽春来蝶与蜂。最是花神不安处,海棠无福见芙蓉。

丁绍仪《清词综补》记录其《浣溪沙》云:
古树寒鸦集复惊,北风凉透袍轻,小塘残水渐成冰。日色淡来花意散,雁声孤处客愁凝,那时离别此时情。
这些诗词如果混在双卿的作品中,也可以蒙混过关。奇怪而尖新的想象,不避口语的修辞,与所谓的双卿诗词何其相像!

这种生新出常及不避口语的艺术特征,已经为袁枚所确认。其《随园诗话补遗》云:“史梧冈好禅,不甚作诗,而往往有新意。《游仙》云云。他如‘弱水到今如有力,好浮花片海西来。’‘且放蟾蜍光一个,与他蝴蝶破黄昏。’俱可诵。”

不止是袁枚,后世的法式善对于史震林诗歌的生新特点也有认识。他在《梧门诗话》中说:“史梧冈震林,袁子才称其好禅不甚作诗。然如‘地瘦每先耕夜月,家贫犹未卖春山’,‘鹤边芳草兰居半,牛背青囊锦不如’皆能造意造句,或子才未见也。”

总起来看,上引诗歌确实别开生面,其清寒、幽苦的神趣,时而冒出的佛门禅趣,确实是不同常人的想象和感受的表达,属于造意造句的有“新意”之作。并且相似的是,这些诗歌都非体现所谓男性气质的作品,也与诗教无关,倒是显示出中国传统才子的聪明与多情。这与“生长山家”的双卿所作的那些小诗小词趣味的确接近。

至于说史震林不可能写作出双卿诗词的女儿声口,也不是十分站得住的理由。一般来说,更多地受到诗教熏陶、也自有其抒情气质的男作家的作品,在总体上与女作家风格不同。但是,文学史上常有例外现象。比如李清照,不是写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东南十四州”这样气势饱满、境界雄浑的诗歌吗?再比如曹雪芹,他在《红楼梦》中替众姐妹写诗作词,不是也惟妙惟肖,千人千面吗?历史上既然找得出这样的例子,在进行具体分析的时候,就再不能以一般推论个别,把文字风格作为解决双卿有无问题的证据了。
通过对于双卿记述的“内外证”的搜集与分析,我们认为,双卿确实是“天上绝世之佳人”的人间幻影,《西青散记》也确实如同吴震生所说,是“天上佳人之书也”。从史震林对于佳人的强烈兴趣来看,在双卿身上既寄托着一个没有机会的乡野寒儒对于绝代佳人的种种艳想,也寄托着他自命为薄命佳人的身世感慨。确实,这个能诗能文又善书法的乡野文人,聪明特出,也一度胸有大志,却长期处于贫困之中,最贫困时曾以门前梧桐叶为纸作书13,这怎能不让他内心充满抑郁之情?所以他不仅以佛逃世,更以绝世佳人的创造宣发幽怀。从这个意义上说,曹震亭将他的《西青散记》比拟为曹植的《洛神赋》是颇有见地的。因为才高运奇的曹植不仅写出了《洛神赋》这样情韵蓊郁的小赋,

也写就过《美女篇》那样自命为佳人的政治抒情诗。

注释:

①史震林《西青散记》衍变概貌为:得之耳闻的董潮《东皋杂抄》(1753);标明采自《西青散记》的汪启淑《撷芳集》(1785),吴德璇《初月楼续闻见录》(1824),恽珠《闺秀正始集》(1831),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同治年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则?别调集》;怀疑《西青散记》为虚构的符葆森《国朝正雅集?寄心庵诗话》(同治年间);持怀疑态度的陈锐《抱碧斋词话》。②严迪昌《〈西青散记〉与〈贺双卿考〉疑事辨》,《泰安师专学报》1999年1月。

③《西青散记》卷二81页有双卿却礼物而“骂绝不答”表兄陈希古事。

④康正果《风骚与艳情》,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修订版。

⑤如杜芳琴《贺双卿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杜芳琴《痛菊奈何霜——双卿传》(花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严迪昌《清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⑥《西青散记》卷三52页录双卿词《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

⑦据《西青散记》记载,修园老人是张梦觇的父亲,也是邀请史震林来绡山的人。《西青散记》卷三31页:(恽宁溪)曰“君曲体天心,护其所爱而不负之也,德甚盛矣!”修园先生不悟其说。⑧指双卿《一剪梅》(寒热如潮势未平),《西青散记》卷三49页。

⑨《西青散记》序之前:“《西青散记》者,天上佳人之书也。”

⑩《西青散记》卷三52页:“玉函击节曰:‘双卿潇洒,古今未见此女郎也’。”

11《西青散记》后序,中国书店1987年据上海广智书局1907年版影印。

12此二诗在《西青散记》卷四34页,记录为郑痴庵观荷诗。

13见于曹震亭《致金沙史梧冈大兄书》,《香雪文抄》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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