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来,中国的语言文学有过无数文体。这些文体大概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讲究语言技巧,用了不少典故词藻,有着许许多多的闲情雅致的,为文人逸士们所喜爱的“美文”。第二类是讲求实用,文笔简洁精练,只求表情达意,不绕许多圈子,不具深意的文体。后者类似现代的应用文。这两类文体的差别十分明显,泾渭分明,各有所用,互不相干。如果在两者之间,还有一种能够兼备以上两类功用的文体,那就算是对联了。贴在楹柱或大门两边,古雅端庄的对联,是最具文化品味的艺术装饰品。它的上面,可以写着许多春蚓秋蛇的字,用上一些铺锦列锈的词,也能抒写老百姓都喜看爱看的话。在现代社会里,一如千年以前的古代社会,城里乡间、楼堂馆所、茅屋客厅,对联的张贴,随处可见。人们对它的宠爱,超过任何一种文章体裁,这决不会是一种偶然现象。
日本的古田敬一,写过一本叫《中国文学的对句艺术》的书。他在书中说,日本的俳句,没有任何形式的对偶格。这是因为日本人多是直线思维,不像中国人用复式思维的缘故。他所说的复式思维,就是一句话说完了,还要用另外一句话再重复一遍。这种思维方式对于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来说,肯定是不适合的。但在发展缓慢、一切向古看齐的中国古代农耕社会里,却适于那些追求语言形式美的古代读书人。从不同方面反反复复地阐述一个道理,描绘一种意境,并以繁复绚丽的语言技巧,来炫耀自己的文学修养和过人才华,实在是件得意非凡的事。但要将复式的思维变化凝固成一种适宜表达这种思想的固定文体,却有一段曲折发展的道路,经历过漫长久远的年代。
自先秦开始,简洁明快的卜筮之书《周易》就有了排偶句。战国时期,先秦诸子铺张扬厉,繁称博引,又把它发展到了极端。但先秦时期的排偶,只是居身于散文之中的一种句式,尚未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从语言上看,这种排偶讲究气势,却未做细心的雕琢,用语上略嫌粗糙,对句并不工整。但它却适合于复式思维的表达,能够满足敷衍张扬的个性,于是受到人们的重视。到了两汉时期,竟然成为一代文风。当时被人们称之为骈偶的文体,全篇都要用两两相对的格式完成,词藻华丽,语句铺陈,更调以声律,兼音声之美。文人的大赋小品,全都用这种体式完成,统治中国达数百年之久。不过,就复式思维的表达来说,它并不是完美的。由于受到四六语句的束缚,无论是对景物的描绘,还是情致的表达,它都只能说了一句再重复一句,复式的思维不能连贯无阻地说出来,而是一截一截、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短暂的停留和无限止的重复,必然影响到全文的通顺流畅,严重地影响到人们的阅读欣赏,这种文体的消失,就是必然的事了。
尽管有了这种失败,复式思维在文体上的尝试,并没有停止下来。到了唐代近体诗中,对偶句又再次受到重视。在律诗中被人们称为对仗的偶句,赋予了华丽高贵的体制,犹如帝王出巡的仪仗。它不仅有了更为严格的语言要求,结构和内容的表达上也要承担不同的职责。这种基本限用在颈联和颔联上的对偶句,是诗歌表达的核心部分。经过唐代诗人几百年的努力,终于成熟定型,它蕴含着极高的语言技巧和丰富的偶对辞格,达到了对偶形式的巅峰,至今仍是对联取之不竭的无限源泉。
明代的八股文,是对偶的又一重要发展阶段。如果它不在严格的考试中应用,成为束缚人们思想的桎梏,那就应该是偶对形式的极佳体式。因为骈偶和唐律诗,都是四字六字或五字七字的句式,承载的内容较为单薄,语句的变化有限。而八股文中两两对举的句式可以达到数十字。这样的句式,不仅可用诗意文辞,更可兼容散文的句式。前代散句排偶的自由性和诗意对仗的严整性,在这里有机地结合起来了。在八比四韵的股式中,人们可以借助较长的句式,作更为洒脱的抒发。因此,从一定程度上说,它既是对先秦排偶的回归,也能体现两汉骈偶和唐诗对仗的技巧。可惜的是,在明清时期盛行的八股制义,在应试的目的下,形式日趋僵化,并未留下更多的优秀作品,从而影响到后人对这种文体的重视和继承。当然,就复式思想的表达上,它的缺点仍然和骈体文一样,为了迁就八股的定式,不得不在小圈子内作短暂的停顿和回复。
就适合复式思维的内容表达方面来说,一个好的文体应该具有以下四个特点:第一、它要两两对立,一式到底;没有回复,不作停留,要有一体连贯的顺畅表达。第二、对立两句的句式长短,要前后一律,符合人们视觉上整齐美观的要求;第三、对立两句的句式长短,要能灵活变化,长短随意,不受限制,以适合不同内容、不同场景的需求。第四、相对词语的用法,要有讲究,要有技巧,但不能既定在某一层次之上,要适合不同阶层、不同人士的需求。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对联才是真正适合人们需求的一种艺术形式的美文体。对联的句式,可长可短,可骈可散;对联的词语可古可今,可庄可谐,完全适合传统和新兴词语的习惯,也符合汉民族语言的特点和思维方式,对联在过去和今天的盛行,不是没有道理的。
本书的作者,在对联的体制上给我们作了详尽的说明。可以看出,作者在对联上,确实下过一番功夫,有过一番研究。无论要了解对联的美学历程,还是想知道对联的格律种类,本书都作了较为全面的简明扼要的介绍,是值得一读的。最为可喜的是,作者还在对联的英译上作了一番可贵探讨。关于这方面的书籍,还是第一次见到。现代中西文化全面交融,向愿意了解中国的外国人介绍中国古典文学,诗歌的翻译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这方面,人们作了种种尝试,积累了不同的经验。从这些尝试和经验中,将诗歌对偶句的翻译规律提炼出来,进而应用到对联的翻译上,应该是一件符合文化发展进程的事情。如果我们知道了对联在中国广泛应用的普遍性,知道了对联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知道了对联与汉民族思维的一致性,就能够明白对联翻译的重要价值。正如本书作者暗示的那样,对联的英译,将超越文化交流的意义,而进入语言类型比较的领域。
如果有一本书,能够介绍中华文化长期积淀并演变发展出来的,最具汉民族特点的文学体式,能够谈论这种文体在现代国际社会中使用最多的一种外国语言的表达方式和表达特点,这本书就有它的价值,是值得一读的了。